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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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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元帅府后院的花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地把一把特做的小弓拉满,手指一放,羽箭嗖的一声飞出,落在假山后面。他苦恼地嘀咕了一声,皱着剑眉,迈着两条小短腿踢踏踢踏地绕过去,扒开成人高的草丛半弯着腰仔仔细细在找着,饱满的额头上汗津津的也顾不得擦,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严肃得很。终于他像摸着什么似的,表情一松,在看到那条比他人不知大多少倍的蛇时迅速转变为惊讶,他从身后的箭鞘里摸出一支羽箭,嘴里念念有词:“哼,敢吓小爷,小爷射、死你!”
解轶看着这场景,勾起嘴角笑,像是怕惊动了小孩,又像是近乡情怯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半晌才落在小孩头上摸了摸,不禁低喊:“陆三儿,陆三儿。”
周遭景色像水纹般散开,重叠更替,再一看已经是在内室,手下抚摸的人翻了个身躺在他腿上,一双浓眉皱得紧紧的,脸上水痘盘踞,他显然难受得很,嘴里不断哼哼:“妖怪哥哥我痒。”明明人已经发烧得神志不清,却还记得大夫嘱咐不得用手搔挠,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身下床被,在上面一把一把挠出抓痕也控制着不往自己身上招呼,解轶记得那时候陆家父子三人在外戍边,几岁大的小孩身边只有老管家和一干奴仆照看着,老人家对他百般疼惜,身边奴仆也是万般爱怜,只是百密一疏,再怎么疼惜爱怜也无法时时刻刻随身照看。他的陆三儿虽然爱玩爱闹,却是乖巧懂事至极,小小的人儿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牙,偶尔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哼哼着对他撒娇,睡着了却是牙关紧闭半声不吭,难受极了也只是从嘴边泄出几句轻声。看得解轶心中一痛,把手伸进他嘴里让他咬着,小孩口齿锋利,把手咬得伤痕密布,时至今日解轶手上还有淡淡的印记,有时候解轶很是庆幸当年陆时迁在他手上留下的这些印子,让他如今不至于无一物可供念想。
转眼间又是物换星移,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地从屋外推门进来,絮絮叨叨地跟屋里的解轶说着:“陆老头可讨厌了,说好这次带我去佛脚台玩结果又食言!我就知道他不能信!”说着他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无法掩饰的狡黠与灵动:“阿轶你带我去好不好?好不好?”
被他缠着的男人缓缓睁开眼,解轶在旁边看着他们,嘴里一张一合跟那个男人异口同声:“梦做得挺好,继续。”
然后看着陆小爷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地哄骗着他。最后他还是带着他去了。其实只要是陆三儿提出的要求他哪里不会答应?他从来只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太少太轻而易举却永远不会觉得他的陆三儿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解轶巴不得惯得他越发骄纵才好。他只是喜欢看他央他的时候那极尽无赖的神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死乞白赖,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的,独一份的。他的陆三儿只呈现给他的模样。
解轶有种不愿在这梦中觉醒的荒唐想法。
他跟着里面的人一起经历他曾经经历的事,有时候他是旁观者,有时候又会变成里面的解轶,跟那个鲜活的陆勉一块,而不是义安死城中血肉模糊的尸块,也不是王家荒庄那块冰冷硬邦的墓碑。那是他的陆时迁,他的陆三儿,鲜活的,灵动的,即使是梦,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已经久违了一百年,又怎么舍得就这样从梦里醒来?
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解轶下意识地抓住,却是一杆长枪。
“阿轶。陪我玩玩。”尾音在奋力一刺中高昂起来,解轶挽着枪花架住来势汹汹的红缨枪,顺着枪杆劈去。少年灵活避开,斗志昂扬地称赞:“接得不错么!小爷来真的了!”
这样的场景以往常常出现,陆勉习武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久而久之便将这陆家家传枪法学得七七八八,陆时迁心血来潮把个中精髓透露一二立刻被解轶融会贯通,两人三不两时便较量一番,你进我退,你守我攻,解轶有些恍惚地想着,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他已经分不清了,只是分得清分不清,是梦是真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见到他便好不是?
他这样想着,嘴角的笑便清晰起来。
陆时迁曾捏着他的脸道:“阿轶你为什么不多笑笑?”
他当时没有回答。要怎么回答呢?当你独自在深山老林中孤单生活数百年所有的语言和表情都会形同虚设,对着空旷的山林说话,对着水里的自己笑,做一个动作发出一点声响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寂寞绑架。笑和哭,动或静根本没有区别。他只能装聋或扮哑,才能熬过这些漫无目的的得过且过。后来他入世,却也没真正入世,他像坐在梨园里看那些戏子演绎人生百态的看众,任旁人拍手叫好喝彩鼓掌他也形同雕塑。在他看来,世人皆戏子,只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被拉上了那个木搭戏台,从此再也下不来。
他记得以前山里有一只从人世归来的狐妖终日郁郁寡欢,那个时候的解轶还有好奇心,还有说话的欲望,他问她:“你为什么回来?”
那只漂亮的狐妖似笑非笑的脸上一片木然:“我没有回来。以前我困惑世人为何笑为何哭,如今我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哭,如何笑。爱恨怨憎,一点一点学会了之后妖不再是妖,却成不了人,不是神,也不是鬼。这世间没有我容身之所,谈什么离去归来?”当时解轶不明白,如今却有几分通透。心有牵挂,他处无家。没了家,如何回?
有一只手在眼前扬了扬,他回过神来,看见陆时迁爽朗的笑脸:“嘿,想什么呢?”
解轶摇了头,道:“怎么?”
陆时迁摇头晃脑地叹气:“妖怪耳聋可如何是好,我竟不知这凡尘大夫医不医治得了妖的失听症。”
解轶闻之失笑。
“我说呀,”他指着地上新土道,“咱先酿他个十全十美,等来年夏天喝个痛快然后我再酿一些。”
解轶立时脸色难看了几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听得柔声一句“好”。陆时迁面前的“解轶”抬起手用衣袖替他擦拭脸上泥土,眼里的宠溺一览无遗。
又是景色更迭。
一匹快马在街上横冲直撞,马上人骑术了得,灵巧地避开行人直往元帅府门前,马蹄还未停歇人已经跳了下来往里屋急冲。
解轶知道,边疆陆家父子的死讯传来了。
陆时迁自晌午接到消息便把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
那个时候的解轶知道他只想一个人好好待着,只能靠在门板上在屋外陪着他,两人之间隔着门板的障碍在同个位置背对背倚靠,透过一门之隔隐隐可以听到陆时迁压抑的啜泣声听得解轶握紧了拳头却无能为力。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只能无声地陪伴,他知道他的痛,知道他的悲,却无法感同身受,父母除了赋予他生命别无所授,亲情俩字对他而言更是无稽之谈,面对着痛失亲人的陆时迁他只有满满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
陆时迁小时受到委屈想念父兄的时候便把自己关在房内蜷缩成一团靠在门板上低声啜泣。后来有了解轶,知道了有那么一个男人会无限包容地宠着他惯着他,他的喜怒哀乐全都不留余地地在这只妖怪面前一一展现,因为坚信彼此在对方心中的重要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任意妄为。而现在,他又捡回了那个坏习惯,把自己独自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守着他的妖怪,满心满脑只有一个想法,他的父亲没了,他的兄长没了,他的家也没了。心中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轰然倒下,他惶然,他不安,他悲愤,又夹杂着被至亲至信的家人抛下的委屈,五味杂陈的情绪铺天盖地地袭来。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作一团又浸入陈醋,酸楚,疼痛,他无从宣泄只能紧紧地咬着手,心中嗤之以鼻自以为豪杰的陆时迁只能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决堤了的眼泪。
解轶看着他缩成一小团,像多年前得了天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之下喊着阿爹的那个小孩。解轶心中一痛。想上前把他揽在怀里手指却穿过那个人停在空中,碰不到任何阻隔。
是了,这只是个梦。
解轶无比痛恨这只是一个梦,又无比痛恨当年顺着陆三儿的意把他独自留在房内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
窝成一团的人站了起来,拉开了房门却被屋外的阳光刺了下,眯了眯红肿的眼。
陆时迁扯开了嘴角,却是对此时已在屋外的解轶笑,几分欲盖弥彰,几分强颜欢笑。
解轶再无犹豫一把把人拉进怀里。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接下来几日陆时迁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府外跑。
解轶在府里等着,他在等陆时迁开口,他想即使是梦,他也不会再让他的陆三儿惨死。他一向是个自私自利的蛇类,唯一一次故作大度的让步却是让自己爱的人去送死。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然而那个人却说:“阿轶,我们走吧!”
解轶一愣,慢慢皱紧了眉。
那个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这几天我想得很清楚,狗皇帝不会给我报仇的机会,我势单力薄独自赴往沙场也是个死字,倒不如潜出京都,我父帅在天之灵肯定也不会愿意让我白白去送死。我这几日屡屡拜访父帅生前挚友便是想求得一线生机。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我们走罢。”
这明明是解轶一直以来设想的结局如今从陆时迁口中说出却万分怪异。
“我之前便一直想学那些江湖草莽四方游行行侠仗义。只是朝廷对武林势力多番打压,我父帅又位极人臣恐授人话柄。如今倒也无牵无挂。”
陆时迁看着解轶越来越阴沉的脸很是不解:“怎么了?你脸色恁般难看?”
“我在想,我解轶不过受了点伤,便连区区梦魇也敢蒙骗到我头上,虎落平阳终究是虎,岂容得你这丧家之犬肆意欺辱!”他当心一脚踹得陆时迁直撞到墙上重重摔落在地:“阿轶你......”
话未说完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咽喉缓缓加紧力度,解轶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眼前,眼中杀意森森:“阿轶也是你配叫的?”
那梦魇见此暗道不好,周身弥漫出黑雾身形隐在其中就要化形逃命。解轶不追,看着那黑雾窜到门边激起一道金光,突兀尖叫声中,黑雾骤减。
解轶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去,每走一步便引得那团黑雾颤了颤,逼迫到最后,梦魇恐慌至极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扮得这么像!你怎么会识破,这不应该!这不应该!”
解轶冷笑:“你扮得确实像,一举一动都是我脑海里的陆三儿,可惜,如果我的陆三儿是我脑海里的陆三儿,那他便不是我爱的陆三儿了。这是你最大的破绽!”
他的陆三儿信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的陆三儿光明磊落,不会为了苟且偷生隐姓埋名,他的陆三儿爱憎分明,不会因为皇帝的猜忌多疑弃国仇家恨不顾,他的陆三儿生无愧天地,死不负黎民,是豪杰!是英雄!断不会是临阵脱逃的懦夫,贪生怕死的小人!
平地一声惊雷,元帅府寸寸瓦解崩塌,苍穹黄土龟裂动荡。
在梦魇惊恐尖叫声中,解轶骤然直起上身,一口鲜血喷射在对面墙壁上留下一抹触目惊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