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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这是义安城郊外的一处庄园,繁花似锦郁叶葱葱间亭台楼宇耸立,雅致非常。解轶下榻之地以梅为题,无处不在地点缀着房间的方方面面,解轶联想了一下之前种种场景,立时明了现下来龙去脉,往后一仰重新倒回床上闭目养神调养生息。

      门被打开,那散仙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在榻前的八仙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茶饮水。

      寂静的房间里潺潺水声短暂响起又重归平静。

      许久,榻上的人开口:“我睡了多久?”

      “不多,一个甲子。”

      时间过得真慢,他想。

      “多谢。”如果不是散仙在他识破梦魇时施以援手,以他现在的功力压根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灭了那团无形无相的东西,更何况现下只是吐了点血伤上加伤。陆时迁死时这仙人扣住了他致使他未能及时赶到连他的陆三儿的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说起来也是好心做坏事怪不得别人,他心里有怨,却也明白那只是他一腔愤慨无处发泄单纯地在推卸。

      该谢的总该谢。尽管,他看了沉默无话的仙人心道,不知他三番两次相救到底意图何在,只是他不说,他也乐得装傻充愣,总不过以命相报。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一个兀自喝着冷茶,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具戴得方正看不出半点破绽,一个倒在榻上沉默不话,一张冷峻面容满满的灰败憔悴。

      解轶在这庄园里休养了半个多月,期间得知了那散仙名叫樾阙,其余仍旧一无所知。

      大多数时间一仙一妖毫无交集,偶尔樾阙会抱着棋盘来找他,俩人在后院一颗茂密的槐树下对弈。解轶无心下棋,只是除却这事也实无别的打发时间的事物,只能兴致缺缺地敷衍了事,又或者说自从他身边少了一个人之后他便已经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致,就连活着都显得意兴阑珊。而对面的樾阙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解轶敏感地意识到他在等着什么,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下掩盖着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期待,畏惧,焦虑种种揉捏一起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反而更像个为红尘俗世所困扰的凡夫俗子。至于他等的是什么为的是哪般与他解轶又有何干?两人终日互相敷衍倒也和谐得很。

      终于有一日,这庄园里来了一位访客。

      细雨霏霏中撑着油纸伞的女子伞沿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一身红衣在触目所及的花红柳绿中不减艳色,她赤着一双雪足,白皙的脚踝处系着铃铛,和着打在油纸伞上的悦耳雨声,婀婀娜娜地踏歌而来,她在唱:

      生死权当命数注

      怎管他身后笔诛

      阴阳一瞬归人不还恨难诉

      谁颂他忠魂铁铸

      青史只记赢和输

      黄沙染一地朱色方寸埋骨

      白骨埋地厚几尺

      腐作新土盖血渍

      他年生魂替旧躯

      夜吟哭谁比谁无辜

      义安难安
      赴山赴水赴边疆

      听多少海誓山盟枯烂沙场上

      惊魂醒来
      梦你殉城殉国难

      独留我庸庸年岁行尸与酒伴

      尸横遍野多少客死阴山老

      血肉中翻寻着你一寸又一毫

      汗湿青衫恍惚才觉梦魇缠

      战讯寄来却是马革之下尸斑斑

      解轶注意到那女子一出现对面的樾阙一反往日的心神不宁松懈了下来,像是这些日子以来故作镇定之下的失了的魂落了的魄终于归体,心中颇为惊诧。只是等他听清那女子唱的是什么之后饶是他惯来不动声色的姿态也禁不住溃不成军。

      转眼间歌声慢慢停了,油纸伞下的女子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媚态横生的脸,眼尾上翘的眸轻轻瞥了解轶一下,被樾阙有意无意地拦在身前,那女子才笑吟吟地对着樾阙福了福身:“结缘上仙真是好雅致,不似孟尝,整日在那幽暗森然的阴司里过活,无趣得很。这不,有个浸在忘川水中的鬼魂好说歹说也不肯喝汤投胎,说是什么凡尘中有一只妖怪在等他,真真好笑,在忘川河中受尽折磨千年才能换得一次带着前世记忆转世的机会,竟只是为了一条蛇。”她掩嘴轻笑,话是对着樾阙说,眼睛却时不时地往解轶身上打量。

      解轶闻言慢慢站了起来,双唇轻颤,想开口说点什么喉间一阵哽咽,他想问那鬼魂可还好,一想忘川河中虫豸鱼兽遍布,其中痛楚纵使倾尽毕生言语也无法叙诉,再问那么一句也是多此一举,又想让这女子告诉他,告诉他的陆三儿他知道的,他会一直一直等他,话语在喉头转了几转又是作罢,何必画蛇添足,正如他一直了解他的那样,他的陆三儿也如他般懂他明他,不必多费唇舌。原本他以为转世只是他给自己在漫漫绝望中的一个虚假希望罢了,毕竟转世之后前尘尽忘往事无踪,人还是那个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而今突然被告知这希望是真的,他的陆三儿为了他们的以后受尽折磨不肯投胎转世只为了一个记得前尘往事转世的机会。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等待有了期限。这叫他如何不欢喜?解轶紧抿着唇,一双眼睛慢慢红了一圈,手在两侧握成拳状,他在努力地控制着不让自己失态大喊大叫出来。心中默默念着陆三儿,时迁,阿勉,一个个称呼把寒冷淡漠的心撑得微微发热发涨,然后便是浓浓的心疼。

      孟尝把他一切反应看在眼里,拉长了声音:“说起来,那条蛇长得跟这位兄台也是像呢。”她绕过樾阙来到解轶身前,软若无骨的手拂上了解轶的脸:“若是我的意中人也有这样俊朗的一张脸,叫我在忘川河中浸上千年想来也是愿意的。”

      解轶把头转开,却看见樾阙一张温和的脸迅速阴沉了下来。心下了然,对着孟尝一个抱拳:“多谢!”便要转身离开,只是想到了什么又停下脚步,道:“姑娘,你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他停在原地,心中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想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想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想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轻轻一句,“算了。”复挪动脚步,只是举手投足间一扫往日死气沉沉的颓靡姿态,这一具行尸走肉因为几句话,因为一个消息重新鲜活了起来。

      一家欢喜一家忧。

      当天夜里,温和寡言的上仙拎着两坛子酒一反常态地敲开了解轶的房门。

      解轶侧身让他进屋,接过他随手塞进手里的一坛酒,径自大刀斧阔地在榻上坐下,掀开酒坛上的封泥往喉里灌,一幅不醉不归的模样。

      解轶靠在一旁,掀了封泥低头嗅了嗅手里的酒,拎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尝。

      “你觉得,一句喜欢可以撑过多少年?”樾阙轻轻地笑,“本身用一个撑字便注定无法长久,这世间事物再怎么长久又如何长久过时间?我是不信的,我本该不信的。”他自顾自地说着,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解轶也不回答,他知道他不需要回答。

      那个温文有礼的仙人把酒坛子拎起来,在滴不出一丁点儿酒水后毁掉脸上常年乔装的温和,一双眼血红着连俊秀的脸上都透着几分狰狞,他狠狠把酒坛子摔碎地,仿佛喝醉了一样。但解轶知道他没有醉。既然无法喝醉,那么自欺欺人也是可以的。

      到最后似乎是发泄累了,他倒在榻上一手遮着眼睛低低地笑:“我忘了好多不该忘的东西。我想记起来,可是她不在乎了。”

      她说她撑了太久太久,早就累了。她说上仙真真好玩,想忘便忘,想记便记,我呀,没有一颗九窍玲珑心,没有法子陪你这般玩耍。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妩媚的,多情的,只是一双眼睛却是冷漠至极。

      我遇到过好多爱而不得,生离死别的鬼魂,口口声声这段情爱刻骨铭心情比金坚,那又如何?什么情什么爱不过一碗滚烫的汤浇下去便悉数熄灭。上仙以为你所谓的喜欢又经得起几口?

      只是还是有例外的,那个浸溺在忘川河中的鬼魂如是告诉她:“也许我会让你知道这世间总有时间抵不过的东西呢。”他已经日日夜夜经受折磨快两百年。却还咬牙不肯认输,就像此时,他明明痛极,说这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几乎是用力嘶吼的模样,脸上却还带着安抚她的笑,让她动容,让她心生希望。她想,与其说她希望他的坚持能修得正果,倒不如说她需要他如愿以偿,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她是可以坚持的,她是可以报以希冀的。所以她才来这人间走一趟,说一个消息,巩固一个希望。

      榻上的声音已经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

      解轶慢慢尝完了那坛酒,开口道:“我要走了。”

      “去哪?”

      “他曾经说过想学那些江湖草莽四方游行行侠仗义。现在他怕是做不到了,我想帮他做他想做的事。”

      以后他回来了,我带他一起做他想做的事。

      解轶走的时候樾阙没有送,他在亭台楼阁之上看着那个一身黑衣的妖怪背着用布料裹好的一杆断枪,步履坚定地朝着远方走去,心中徒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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