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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之夭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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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蜀地的高山深谷,绕着惊涛拍岸的鬼怒峡打一个弯,平缓的地势便逐渐延展开来。澹江碧水涟涟,虚载着川泽的朦胧水雾流向云水杳渺的天际。春末的潮水尚未退去,水流清澈净透,卷裹着驳杂的花枝落叶,化作了微茫江面上的蒹蒹清波。暖如薄锦的熏风轻拂过南岸初生的浅白苇草,间或携着一两细羽般的苇絮翩跹而来,融化在粼粼波光中。骀荡春风里,牢落山静默着在北岸蜿蜒,宽广的江面上深深浅浅地映着它绵延千里的倒影,映不出它身后霜雪未消的肃杀北国。
渡船在碧波荡漾的江水上缓行。临近黄昏,日头却还高高地半悬在天边,上了年纪的船夫仰头看了看尚明的天色,腾出手抹了把汗,向船头一个刚上船的船客搭起话来。
“这位客人,要到哪去啊?”
被搭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穿着轻便并不讲究,大概是舟车劳顿已久,脸上略带着倦容,但回话时并无不耐,声音洪亮有力,粗犷中透着亲切。
“招瑶城。船家可认得路啊?”
“瞧您说的,祈国国都,江南第一城,老汉我在这江上划了四十多年的船了能不认得?不过我瞧着您刚才就是在祈国渡口上的船,要去招瑶城直接走祈国的陆路可近多了,您何苦坐船绕远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近几年啊祈国南边闹山贼,当中有个势力特别大的,收服了好几拨人,山寨就扎在国都几百里外的山上,国相派兵打了好几次都没打下来。就是这伙人,现如今还和剩下的几伙山贼抢地盘呢。咱虽说是靠畜生讨生活,两只手也算沾满了杀孽,打打杀杀是不怕,可是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啊。我要是走陆路回去,给他们抢了还算小事,保不齐就被一刀捅去见阎王了!”
老船夫闻言深深叹了口气:“东边的安国起了战事之后,北边的不太平就跟瘟疫似的,竟然都传到这来了。”
“可不是吗。”说话的汉子在船头坐下,张望着看了看日头,“瞧着这天,过会儿该是搭伙的时候了吧。”
诸国并立的世道,战事和明天不知哪个会先来。江南一带虽说也在几代国君臣相明来暗往的对峙中大体上相安无事地过了百余年,可诸国城池间仍免不了关隘林立,无端地扣押了来往的羁旅行人或是贩夫走卒更是常有的事。比起陆上的关山难越,流经各国的澹江便成了相对畅行的通路。过去的百余年中,江南四国虽然也为了江段分划起过争执,但陆路难行时,水路便是四国互通物产各取所需的唯一选择,因此各国也就心照不宣地在船渡上放宽了关禁,澹江船渡得以在乱世中存续。一只渡船从最西的蜀国出发,经过祈国、湘国、荆国,最后到达安国,途经渡口无数,一次行船将近三个月。船家们谋生不易,却也感念着船客的惠顾,逐渐形成了一日供一餐的传统。船家自备了柴火和米粮,有时遇到途短又有余粮的船客还能得到些捐济,虽说一顿饭分下去分量不大,但也算还了同舟而渡的缘分,这便是搭伙。
“您说的是,再行十几里,到了前边北岸的浅滩处就停船生火。”老船夫答应着,撑着长蒿在江面上推开层层涟漪。
汉子四下看着,疑惑道:“从前我也走过这条路,我记得那个时候这一段路是在南岸停船搭伙啊,如今怎么变了行路了?”
“您说的呀,都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那个时候您就坐在船上往北望一望,就能望见牢落山上漫山遍野的牧群,连山那边的人家生火做饭的烟都看得一清二楚。靠了岸,翻过个矮山头,北向的那面山虽说是阴坡,但竟然被开垦出了万亩良田!那丛丛的麦黍可比湘国那八百里涔澹川上的稻米还好看!那时候祈国的这段水路上,我们撑船的爱去北岸搭伙,说出来您别见怪,可是在牢落山下停一停,换得的米粮就足以一大船的人撑到湘国了!”老船夫回忆起往事,颇为激动地说了一通,继而弯下腰喘了口气,复又开口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自从那些西北的蛮人夺了骊国,牢落山就彻底地成了死山,您看看那山上,如今哪还有人烟!唉,真是造孽啊。从前骊国还在,瞿信公还在的时候,北边可从没有下过一场连月的雪,没闹过一次连年的旱。唉,可惜啊!哎,扯远了扯远了。客人您别急,虽说蜀国粮食难求,我们船上也还是着意备了一些的,等到了前边就开火。量不多,您多担待。”
那汉子听话听到半晌,不知怎的脸色似乎沉了起来,只是并未阴沉太久便依旧颜色亲切地回话道:“没事没事,垫垫就行。”日影西斜,江面也渐渐染上了暮色,轻纱般的水汽混着夕照泛出粼粼的波光。汉子看了看周围,瞥见船头一抹青色的身影。方才和船夫说了挺久的话,期间船客来来往往,只有那个人一直斜倚在船头的另一边,手上拿了一支茅草,似乎是在逗弄水中的游鱼。虽然青衫落拓,但却也风姿清俊,不像是哪一国的贵人公子,但也不像是碌碌凡尘中的无名之辈。看身形大约是周游列国的游侠,但一把长剑就那样随意地倒在脚边,似乎也不太像样。他就那么自在地逗着鱼,似乎全然不在意船头嘈杂的谈话声与来往的船客,清减身影中隐隐透出谪仙般的潇洒。
碧波澹澹的江水清澈如镜,若是不怕被浮跃其间的日光晃了眼睛,只管凝目细看的话,竟仿佛连水底斑驳的沙石都看得清清楚楚。将结了穗的苇草垂在船沿,不一会儿就有两三条半个手掌大的青鱼争先恐后地追赶上来,一旦咬到了苇穗便再也不松口,哪怕微微拾起苇草,也硬要撑到露出水面的最后一刻。皙华托着腮,瞧着鱼儿们腾起的水花,心想要是后山小溪里的鱼也这么呆呆笨笨的,自己就不用次次都去偷……啊呸,去照看王大爷家的鸡了。纤长的手指一圈圈绕起了苇草,他抬眼望向对岸肃穆的牢落山,桃花般秀美的双眼里渐渐笼起了薄雾,正像此刻烟波浩渺的澹江水一般。
斜阳低垂着,将云水相接处的天际渲染上暮色的昏黄。浅滩上一丛丛半人高的苇草微垂着初生的苇穗,在温柔的暮霭中静静摇曳。裸露的沙石岸上栖息着的几只水鸟被渐近的人声惊扰了,羽翼微展便轻盈地掠过江水渡江而去。
船客们三三两两地走下渡船,在浅滩上踱着步。几个船夫找了一块平整干燥的沙石地准备生火,从船舱里取来了木柴和火折,几个人在空地上忙活了半天,却始终不见火生起来。过了半晌,只听为首的那个老船夫大为发愁地说道:“这可糟了,防水的硬布没铺好,前些日子连着下雨,火折都受潮了。”周围的船客们见状不禁抱怨了几句,几个船夫也都一脸苦相。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卖艺打扮的男子突然走了出来,沉声说道:“各位不要担忧,我这里有无根之火,可以把这木柴点燃,为各位备一餐饭。”见众人纷纷一脸好奇地聚拢来,男子便冲着身后的妻子伸了伸手,那妇人领着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站在人群中,见状忙取来了一口布袋递至男子手中。
男子打开布袋向众人展示,当中装着满满的木屑和一只木碗。他一边抓起木屑放入碗中,一边向众人解释:“各位可知,这火本就是无根无源之物,生在茫茫太虚中,天界少有人间难得,千年前祝融神木中取火,才将这一脉火种引到了人世。只是各位,取火种不易,保住火种更是难上加难。这火种到了人间就立刻经风历雨无法长久,多亏了先圣阏伯,费尽心血寻到了火种的由来之法才将它保了下来,而这由来之法也传及子孙,阏伯后人从此代代保护这一脉火种。”说到此处,男子略微一顿,四下打量了一番,眼见众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便挺直了腰杆,颇为自豪地说,“鄙人不才,正是火神阏伯之后。只是如今这世道正像各位所知,火种绵延不绝,早就不再需要我等保护。想我这无根之火的绝艺自小练就,即使已成了屠龙之法,但也不想就这么白白湮没。偏逢乱世,安家不易,我也只能带着一家妻儿四处流浪,凭着这点本事讨口饭吃。今天和各位同船相遇也是缘分,恰巧碰到了这困境,我也就献上拙技算是为各位备一餐。多的我也不求,但各位若是觉得能入眼,就在我生起这火后给我喝个彩。”
众人听了这一大段的新鲜话,便都凑趣似的围上来瞧着这个打扮寒酸的卖艺人,只见他和了和碗中的木屑,沉声道:“各位看好了,这无根之火就在鄙人口中。”说完便用一把把木屑将嘴塞满,并在当中打开一个小洞,而后便一个马步立定,开始大口运气。
众人看着他满含着木屑的古怪模样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第一声笑还未落地,人群中便响起阵阵惊呼。众人定睛一看,那卖艺男子的口中竟已冒出滚滚浓烟!
只见他镇定地取下腰间的蒲扇在右耳处轻扇,口中的浓烟就在他一次次的呼气中源源不断地顺着风向远处散去。男子仍在运气,众人屏息地看着他口中的浓烟一股黑过一股,终于在一次浓烟散去后,男子口中冒出了噼剥的火花!
先前大笑的几人此时已不见了看好戏的表情,只余下满脸的讶异与敬畏。又是几次火花后,男子顿了顿,再一张口便猛地喷出熊熊大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年轻的船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身边人提醒,才连忙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刚一靠近,手中的焦柴便立刻被火焰点燃了。
“当真是阏伯后人!这口中吐火的技艺真是绝了!”
男子收了马步,吐出一口焦黑的木屑,接过妻子递上的水漱了口,焦黄的脸上满是汗水,一口牙也被浓烟熏得乌黑,他却像是已经习惯,只是不断地向四面喝彩的人致谢。妻子在一旁不停地为他擦着汗,三个孩子也笑得满是自豪。
一片击掌赞叹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喝,众人一惊,接着便看到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满脸怒容地走了出来,几步上前提起卖艺人的衣襟大声斥道:“哪里来的邪魔妖道!竟然敢假借先圣名义在这里大言不惭蛊惑人心!今天让我见着了我又怎能饶过你!”只见他声如洪钟,面如罗刹,身形高大,四肢与腰间竟还缠着一条条粗如婴儿手臂的铁链,背负一个半人高的包裹,一举一动却依然强健敏捷。卖艺人本来已算是魁梧,只是在这人面前竟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被提得脚尖离地,满面惊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妻儿也瘫坐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状纷纷噤了声,不敢上前劝阻。
那男子提起拳头,眼看就要落在卖艺人脸上,只听一声“住手!”立时就有一人冲出人群将他拦下,这人正是早些时候与老船夫聊天的人。
男子怒火未消,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咬牙道:“你是谁,别来这逞英雄!”
那人也低沉着脸,语气不悦地回道:“哼,老子算不上什么英雄,就是个操刀卖肉的,可也比你行得端正!”
男子闻言只觉得怒不可遏,一把放开卖艺人,大声喝道:“我句践堂堂湘国武人,哪里行得不端正了!”
“你仗着一身蛮劲逞凶斗狠,无缘无故的上来就打人!不端正到这地步,还敢把母国挂在嘴上,真不嫌丢脸!”
自称句践的男子见他如此说,便强忍着怒火道:“我湘国人重理重义,从不做无理横行之事。这个人不以礼行事,我就是打得!”
屠夫见他额上青筋直冒,手中也不觉生了好些冷汗,只是仍问道:“他怎么没礼了?”
“他自称先圣阏伯之后,可有什么证据?打着先圣的名号,用这些不入流的歪门邪道招摇撞骗,这分明就辱没了先圣贤名!不敬先贤是不礼,骗取钱财是不义,生逢乱世,甘愿如蝼蚁般四处乞讨也不愿报效家国是不忠,这种天理难容的人,我见到了怎么能放过!”
那屠夫见他虽金刚怒目,眉宇间却透着凛然正气,说出话又掷地有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句践见他不说话,一转头又伸手去抓卖艺人。正当众人懵然无措时,一声轻笑将这剑拔弩张的压抑氛围打破了。
“好一个天理难容,湘国人果然重理重义。只是这位兄台,你这一拳下去若是打得江南江北从此炊烟不继,不知谁能站出来谢罪天下呢?是你,还是你那位重理重义的国君?”
众人循声看去,都不觉一惊。波光荡漾,苇草摇曳处,皙华一袭青衫抱剑独立。风姿清举,眉眼晏然,唇边的一丝笑意将面容映衬得如同万古阳春中灼灼盛放的桃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