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燕燕于飞 ...

  •   桐墟,暮春。
      水染胭脂般的轻绯薄云缱绻虚浮在浅绀天际,晓月淡如蝉烟,消掩在渐明的天光中。四月里的晨风依旧夹着丝凉意,只消吹拂片刻,就将道旁泽畔的草木清芳摇散了,深深浅浅地蕴染在如水春晓里。杜鹃清啼中,无数白与淡紫的桐花娴静地低垂在枝梢间,万千桐树缀满了清雅馥郁的花朵,若不胜风地盈盈绵延至山门前。
      青酽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太过熟悉的身影,看着他负着长剑,提着简陋的行囊,打开了马厩的门。衣角在手里绞了又绞,心头的惊惶按了又按,艰难地将泪意咽了,才忍不住嗫喏开口道:"师兄,我和你一起走吧。"一开口却还是软软的小奶音,转眼就被未晞的朝露打湿了。
      眼前人闻言,回过身来低头看着自己。依然是江上清风般自在无拘的笑容,眼底的温柔却好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在了青酽心头。
      “燕燕,快回去准备练功,别被松杳他们抓到了。你这个时候来送我,被先生知道了要罚的。”
      不过片刻的时间,他就已不再称那位有着七年教诲之恩的隐世高人为师父了。青酽强忍着眼泪使劲摇了摇头:“师兄不怕他们,青酽也不怕。师父才不会责罚青酽,师父最看重师兄了。”黯然地垂下头,青酽依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门后这座清简道馆的主人是多年前名满诸国的第一剑客,传说他年少时丰神俊秀,在江南四国游历得山鬼一见倾心,为他窃来东皇剑诀,从此他剑术大成,自称一流,长剑在手时无人可近身百步之内。而后返回西蜀国,助当今国君夺得王位,却在名位双收之时隐居桐墟,葬剑焚诀,开馆授业,从此锋芒渐寂。
      青酽自七岁时被外出访友的师父捡回来的那天便知道,师父收徒只讲机缘,而尽管道场的众多弟子各有缘法,师父最看重的只有眼前的师兄。暮春花间,清秋月下,每当青酽坐在不远处摇头晃脑地背着剑诀看师兄练剑时,最后总能看到师父不知从何处走来,不经意似地对师兄提点一二。
      这样得师父看重的师兄,却在方才的剑法策对时闯了大祸。每月初一十五的寅时三刻,所有弟子会齐聚中庭,以剑法为题互问互驳,师父则静坐堂上做裁夺。头天晚上,青酽为了能把师兄新教的剑诀记下了好在策对结束后背给他听,不觉睡得晚了些,结果一觉睡过了时辰。急急忙忙地跑去前庭,满心欢喜地想着要像往常一样,站在师兄身边看他再一次谈笑之间语破千军,一脚踏进庭院时却发觉,本应你来我往论战至酣的前庭,此刻竟寂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众弟子三两四散着皆是垂头不语,而青酽一眼便望见的师兄正一袭青衫立于堂前,从容自定,秀如玉山。
      “虚哗浇浮,机巧侥邪。你平日好求奇法,却是用心太过了。”

      堂上传来师父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不透喜怒,却如同空谷钟磬,一下将满庭的凝滞敲得粉碎,只余众弟子眉间心上的惊疑如回音一般久久回荡。
      “退下吧。”尾音毫无转圜,仿佛漠然不耐到不愿再多说一字。
      来不及思考师兄究竟在策对里说了什么,青酽惶然四顾,却看到一向与师兄不和的大师兄正负手站在不远处,一如往常地冷眼瞧着师兄,脸上隐隐透出得意的神色。青酽心中一急,刚想冲上去问他是不是使了什么诈,却被身旁的沐和师兄一把拉住。青酽回过身想要申辩,却在沐和凝重的神色下惊得噤了声。从前跟着师兄一起胡闹闯祸时,总是沐和站出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一边无奈地对着嬉皮笑脸的师兄叹气,一边把烤鸡的残骸连同银两给山下王大爷送去的样子,青酽见过无数次,可像今天这般眉头深皱的样子却还是头一次见。沐和并未多言,只是摇了摇头,往师兄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师兄并未申辩什么,深深向师父施了一礼,打角门退了出去。熹微晨光中,青酽看不清他的表情便急急地追上去,想着等师兄缓过神了,再拉着他来向师父道歉,可没想到,师兄回到了住所便开始收拾行囊。青酽大吃一惊地拉住他,他也只是淡淡一笑说:“燕燕,师兄要走了。”
      眼下站在山门前,事情的原委已然不重要,泪意忍久了只觉得喉间一阵酸痛,朝夕相伴了六年的师兄竟然真的要离开了。
      “傻燕燕,师兄何止是不怕他们,师兄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依然被捏了脸,青酽这次却没有配合地咧着嘴喊疼。他微微弯下腰看着自己,明朗的笑意将面容映得如同盛放的桃花一般好看,就和六年前初见自己时一样。
      青酽七岁那年,西蜀发生了四王之乱,他的故乡受到了波及。双亲临死前将他紧紧护在身下,他亲眼看着他们的血一点点流尽,看着他们熟悉的脸一点点僵硬变形。等周围都安静下来了,青酽从尸山下爬出来,在无边血海中望着插在父亲身上的那把剑。师父就是这时出现的,玄青的长袍上不见血污,双腕扣着铁甲,泛着白光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青酽本以为,自己的世界从此以后都会像师父的那身衣袍一般晦暗无光,可是麻木地跟着他回了道馆后,立即就有一道拨云散雾的光芒照的他睁不开眼睛。
      “咦,师父这次下山怎么带了个女孩回来?好俊俏的小丫头。”
      许是听说了战乱的惨状,道馆里众弟子见师父回来后皆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偌大的庭院静得好像埋葬着双亲的战场。唯有这个声音,明快爽朗得如同山涧里的映日清泉。青酽循声看去,是一个长自己许多的少年般的人,几缕黑发被汗水打湿了搭在额边,更显得面色皎然,五官清秀柔和,却已不乏英气。他就持剑站在花荫下,神采奕奕地看着自己,眼角眉梢闪动着明朗的笑意,秀美如灼灼桃华,耀目似陌上青阳。
      “皙华,别闹。”
      被一旁的沐和师兄用剑柄敲了头,他便立刻收敛了似的“是,是”地应了一句,转过头,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几步走上前,先向师父行了一礼,而后便低下身来看着青酽说:“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的眼睛干净得像是冰霜初解的三月溪水,飘零的桃花落在水面上,渲染出一片嫣红的温柔。青酽呆呆地看着他,只听到师父的声音从上方幽幽传来。
      “青酽,见过你的师兄们。今后你们一起习剑,不许仗着年长欺负师弟。”
      他好看的眼睛倏的睁大了,满满的不可置信快要溢出来。
      “这么秀气居然是小师弟!怎么取了个老学究的名字,肯定是师父取的。”无视身边存在感强大的师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挑了挑眉,“青酽……那我以后就叫你燕燕。”
      “皙华……”青酽看着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方才听到的名字。
      “傻燕燕,”他伸出手捏了捏青酽的脸,“叫我师兄。”

      “师兄……”青酽时常想起与他初见的情景,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包括师父说完“继续练功,皙华多练一个时辰”之后他瞬间呆滞的眼神,青酽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当下,曾经纤毫毕现的回忆都渺如前世,仿佛风一吹便化为云烟。回过神时,他已经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十分眼熟的白马。那是大师兄探寻许久,前些天才得来的千里良驹。良驹看清来人,颇瞧不上似的打了个响鼻。
      他爽朗一笑,回过头对着青酽说:“燕燕你看,这匹马果然通人性,和它主人一样讨厌我。”将行囊系在马鞍一侧,还和从前恶作剧时一样,挑着眉无赖似的笑着,“可惜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青酽的心终于坠到了最底端,眼睛酸疼得厉害,他开口,声音里的哭腔再也掩不住:“师兄……你究竟为何要走……”
      “燕燕……”他俯下身,摸了摸青酽的头,眼底的温柔如同周身的欲雨天光一样,饱含着令人落泪的沉静,“不要伤心了。今后跟着先生和沐和师兄一起好好习剑,不必挂念师兄。”他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清俊的眉眼如同细雨中盛放的秾丽桃花,“江南的青梅要熟了,师兄得赶着时候,去讨今年酿好的第一杯酒。”
      “那等讨到了酒,师兄可还回来?”青酽见他不回答,连忙又开口道,“不回来也不要紧,等青酽剑术成了,就下山去找师兄!”
      他笑着点了点头,及其郑重地答了一句:“好,师兄等着。”起身系好马具,翻身上马。见他就要策马离开,青酽急急地问道:“江南四国绵延千万里,青酽到时要去哪一国找师兄呢?”
      “是啊,要去哪里呢……”远处传来阵阵春雷声,晦暝晨光中,他清减的身影格外映目,青酽凝着泪,看他骑在马上,在沾衣细雨中回眸轻笑,依旧是山泉般清朗的声音。
      “到那时,就让天下人告诉燕燕我的行踪吧。”
      白马一声长啸向山下驰去。青酽不住地擦着眼睛,却只能任那个桃华青阳般夺目的人,在暮春的山道间,留下逐渐模糊的身影。

      道场,中庭。策对结束后,弟子们纷纷退去,玄冥在堂上独立,抬眼望着庭前泼墨般的天色。双腕扣着铁甲负在身后,玄铁面具泛着冷光,遮去了大半的面容。
      “师父别动气,皙华恣睢乖张不是一两日了,方才的策对里肯定不是有意对师父不敬的,等他好好反省了,弟子就将他领来向您谢罪。”松杳不顾洒落的细雨,恭敬地站在阶下,片刻前惹得青酽动怒的神色一丝也看不见。
      玄冥恍若未闻地瞧着雨丝,并不言语,寂静的庭院里只有细雨敲打着屋檐与桐花的泠泠声响。樾风随松杳站在阶下,垂着头不敢妄动,偷偷抬眼时,只见雨水落在松杳身上留下绵密的水渍,他却依然恭谨地候着,再看看阶上的那位对他们视若罔闻的隐世高人,樾风心里愈发觉得不耐烦,不禁不平道:“大师兄也太好脾气了,我刚才听师弟们说,楚皙华已经偷了大师兄的马擅自下山去了!这种忤逆又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大师兄求情。”
      “什……”松杳闻言吃了一惊,旋即呵斥道,“师父面前不许乱说。”
      “是真的!好多人都看到了。青酽那小子还在山门前送他,也不怕误了早课的时辰,现在还在那站着呢。”
      “这……师父……”松杳看向玄冥,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便也满脸为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玄冥狭长的双目里闪烁着比晦暗天色更为沉郁的光,瞧了眼两个弟子各异的脸色,他缓缓开口:“逃走是当然的。我不喜欢他的策对,他不敢再留下了。”
      松杳隐去嘴角的冷笑,依旧满目担忧,犹豫说道:“皙……他私自下山,怎么一点也不考虑师徒情分,被天下诸国知道了,岂不是要嗤笑我师门不睦……如果被有心人传成是师父教徒无方,那师父的声名……”
      “我玄冥不缺他一个徒弟,他走出山门的那一刻就不再是我玄门弟子。”玄冥望着天际聚散的风雨,声音里没有一丝悲喜。
      松杳见状不再说什么,低头行了一礼便带着樾风从角门退了出去。玄冥依旧静默地站着,只是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对着庭院另一边角落里淡淡道:“过来吧。”
      沐和从角落里现身,依旧是平日里温和无争的样子,欠身行礼道:“师父,那驾马车又来了,依旧停在了后山的山门前,师父这次还是不见么?”
      玄冥听着,竟有一瞬的晃神,片刻前皙华的话仿佛又回荡在耳边。这个聪颖多思的弟子,策对时总是清音疏朗,嘴边的笑意将清俊的面容映得如同青阳下灼灼盛放的桃花,万古阳春都在其中,一双眼睛却清澈冷静,好像能将人看穿。他说,仗剑行侠亦剑亦心,御敌百步之外者,修剑而未修心,极坚却也极脆,耐得斧钺之利,经不住人心之寒;他要寻的,是迎敌于五步之内,依旧游刃有余的剑法……
      “师父?”
      玄冥回过神,负在身后的左手轻轻抚上了右手手腕上的铁甲,微微点了点头。定睛一看,沐和怀中捧着两把油纸伞,玄冥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看着。
      沐和低头看了看怀中,神情并无变化,温然说道:“方才看着天色像是要下雨,本想着给皙华和青酽送伞过去,半路上却看到后山门处停着那驾车,便先来向师父禀告了。这会儿只怕皙华已经下山去了……弟子去将青酽叫来,不让他误了早课。”一席话间不见有丝毫的忌讳。
      玄冥的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并不在意沐和透着亲切的言语间提到的理应是大不敬的人和事,只是又将目光转向了渺远天际的蒙蒙细雨,不经意似地说:“好大的雨。山门前的桐花落了不少,你去和青酽一起打扫干净。”说完便转身向内庭走去。
      沐和答了一声是,目送他的身影像一个玄青的孤影,消失在庭院重掩的花木后。

      出了中庭,松杳恭谨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单薄的唇间逸出傲慢的笑容。
      樾风窥着他的表情,也跟着笑道:“恭喜公子,尚未动手就少了一个祸患。”
      “祸患?他还够不上。”松杳嗤的一笑,“不过没想到楚皙华一向精明,居然会做出当着玄冥的面诋毁玄门剑法的蠢事。玄冥的确是太偏心于他了,惯得他自视过高口出狂言。这回他私逃下山,一辈子也休想再回来。”
      “属下已经部署得差不多,为防以后生事,不如……还照原计划,除掉他?”
      松杳摇了摇头道:“他叛走师门,已经不可能继承玄门剑法,沐和是块木头,青酽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都不会造成威胁。现在我是唯一能继承玄门剑法的人,不必再费心做无用之功。更何况,像楚皙华那样骄傲的人,背负一个欺师叛道的名声比死更痛苦,就让他去乱世里自生自灭吧。”
      “公子英明。”樾风由衷称赞,转念又想到一事,“公子,听下人来禀,那驾来路不明的马车又出现在后山门了,周遭防卫及其严密,我们的人还是近不了身。上次派去跟踪的人一去再没了音讯,您看……”
      松杳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玉佩,沉吟道:“再探。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探明来历。这个玄冥……果然还有不少秘密。”
      两人正私语时,忽然有其他弟子从远处着急地跑过来,大声喊道:“大师兄!千里马,千里马回来了!”
      “……什么?”松杳迟疑了片刻,立刻掩去眉宇间的戾气,只见那名弟子喘着粗气,献宝似的说道:“是在道馆外的草场发现的,看样子是一路从渡口奔回来的,真不愧是大师兄的千里宝马!”随即递上一张折叠的信纸般的东西,“马鞍上还夹着这个。”
      松杳接过来,那是张粗制的宣草纸,大概是从渡口的船夫或信使处讨来的。展开来,粗制滥造的笔墨也掩不住银钩铁画的天骨遒美,松杳看着这些字,仿佛又看到了它们的主人的那张让人恨不得挫骨扬灰共赴黄泉的轻薄笑脸。
      “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松杳强忍着把信纸撕碎的怒火,嘴边浮起扭曲的笑,“好你个楚皙华,是要把我比成抢占美人的卫宣公吗,你倒是和那只畜生情投意合啊……”
      “大师兄?”送信的弟子听得莫名其妙,看着松杳的狰狞脸色,不禁又怕又奇。
      一旁的樾风见状,连忙正色道:“良驹失而复得,大师兄心里高兴。你去把马牵到马厩里好好洗洗,别让它沾了脏东西。”
      送信弟子领命而去。樾风小心地窥着松杳的脸色,见他仍旧一脸铁青,便小心翼翼道:“公子若是不舒服,不如就把那畜生宰了出气?”
      “宰了楚皙华骑过的马,让玄冥和其他人知道了只会觉得我心狠手辣斤斤计较,你说话前就不能动动脑子!”松杳沉着脸,将手中的信纸撕得粉碎,“岂止不能杀,以后还要当珍宝好好待着!临走也不忘给我添堵,楚皙华……”松杳愤愤地一掌拍上身边的桐树,惊得树上的栖鸟一声长鸣,向天际飞去。

      桐墟渡口,皙华登上南下的渡船,回身望向天际那座桐花掩映的青山,爽朗一笑。
      一旁的船夫瞧着他身负长剑风骨清绝,笑着搭话道:“这位公子,莫不是从玄冥子的道馆来?”
      皙华闻言挑眉,转眸笑道:“无国无家之人,担不起一声公子,更攀不起先生美名。”
      “要去何处啊?”
      自在地坐在船头,皙华轻笑着仰头看了看微雨的天空,眼神中却不带一丝笑意。沉沉阴云后,一场狂风正蓄力待发,风云变幻只在片刻间。山泉般甘甜明快的声音听得人心生向往,说出的话却像是游戏般不带认真。
      “天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