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书童言》咖喱花带鱼

8、初见

　　小时候，谢卓的母亲远行前将他托付给私塾的老先生。老先生膝下无子女，待他很好，耐心地教他琴棋书画，谢卓也很懂事，不会让老先生担心。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老先生也让他来私塾听课。谢卓年纪虽小，但是懂礼仪，十分谦逊，学生们都喜欢他。再过几年，他也能照顾比他年岁小的学生，帮助老先生打扫教舍搬运书卷。他每天第一个到教室通风，打开藏书阁的门，傍晚最后锁上藏书阁，回老先生住的地方。他的衣服永远是最整洁的，衣领用皂角洗的发白，正楷力透纸背。
　　当时同班有一个小孩和父亲习得一手潇洒的行楷远近闻名，帮父亲写了半个村的春联。但他其实是个单纯的话痨，看见谢卓不说话，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以致于他有一天拒绝写行楷，非要学谢卓的正楷，气得他父亲吹胡子瞪眼整天拿笔揍他，笔都揍断了几支。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一个隆冬假期里，在藏书阁被锁了两天才被找到，冻坏了双手，只能截肢，再也写不了字了。
　　没有人怪谢卓，毕竟每天锁门是他的职责，小孩也说自己当时睡着了，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没有听见谢卓锁门。他躺在哭泣的母亲怀里，嘴唇发紫地对谢卓笑着，露出残缺的牙齿。
　　而谢卓知道就是他的错。
　　当他气喘吁吁打开藏书阁的门时，他看见孩子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玄秘塔碑覆刻本。他还记得两天前他们的对话。
　　“哥哥你临的这本书叫什么啊？”“玄秘塔碑。我临完可以给你，或者你从藏书阁里取另一本。”
　　但他就这样忘了这件事，他记着老先生变魔术一样变出来的火红的鞭炮和隔壁大娘送的饺子，却把一颗充满憧憬的心，和用手捧出的绕着灵气的梦，锁在了冰冷的藏书阁里。

　　第二天晚上，老先生在已经冻上的小溪边找到了谢卓。谢卓双手冻得通红，在隔壁大娘的精心照料下过了一周才恢复原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谢卓只要一提笔写字，手就控制不住地发抖，想起那冰冷的藏书阁和无辜的字帖。
　　等到春天来了，冰雪消融，他才愿意回到私塾，但那时他已经拒绝写字很长时间了。他看到小孩原来的位置，就会想起小孩天真的笑脸，。原来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似乎和他保持了若有若无的距离，即使有不知情的同学想要接近他，也会对谢卓冷淡的态度失望。
　　他就这样行尸走肉般过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冬天，因为天气缘故，他心情越来越低落。直到有一次，老先生进国都看望他原来的学生，就带他一起去散心。
　　没想到老先生的学生住在皇宫里。谢卓和老先生分开，被皇宫的司仪带着参观。七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宫殿，眼睛一刻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房檐上巧夺天工的螭吻和长廊顶美丽的壁画。
　　突然，他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危素哥哥，来教我写字吧！”
　　谢卓循着声音望去，见层层树木环绕中有一张石桌，桌边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孩童的脸像娃娃一样精致，有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在冬天的阳光里，红润的嘴呼着转瞬而逝的白雾。他面前摊着一张大纸，小小的手抓着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司仪危素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替孩童扣好了衣服，恭敬地说着：
　　“小殿下，我要带这个小哥哥在家里玩，你先自己写一会好吗？我一会儿让别人来教你。”
　　谢卓知道了这孩子是皇子，立即要行大礼，却被危素拉住了。
　　皇子从石凳上跳下来，仰头天真地笑了笑。
　　“这个小哥哥真俊，能让他教我写字吗？”
　　“他叫谢卓，可是你妈妈的老师的得意门生，一定写得一手好字。”危素带着笑看了看谢卓，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谢卓不敢违抗皇子的指令，就轻轻点了点头，手慢慢伸向被扔在一边的毛笔。
　　他拿笔的姿势十分标准，但还是不停地调整着，手微微颤抖，却不敢下笔。
　　写得一手好行楷的小孩出现在他眼前，青紫的嘴唇动着，在说话。
　　谢卓慢慢读了出来，“都怪你。”
　　皇子和司仪危素疑惑地在一旁看着，危素以为谢卓是在生人面前展示才艺紧张，实际上，谢卓已经被自己想象出的罪打击到崩溃的边缘。
　　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了谢卓颤抖的手。皇子跳到桌边坐着，把毛笔从谢卓手里抽出来，小孩子体温高，用两只手捂着谢卓的手。
　　“是我的错，明明是这么冷的天，我还让手冻得发抖的客人写字。”皇子把谢卓的手放在嘴边，哈着气。
　　“危素哥哥，能去帮我取一个暖炉吗？”危素听令退下了。
　　皇子抬起桃花眼，看着神情恍惚的谢卓，亲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么好看的手，冻坏可就可惜了。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哥哥的心那么温暖，总有一天会暖到手的。”
　　谢卓回过神来，轻轻挣脱皇子的手，上前两步抓起毛笔，一气呵成默完了王羲之的行楷《兰亭集序》。
　　皇子在一旁不慌不忙研墨，看到谢卓写完了，脱力似的撑着桌子，纸上溅开他的汗水和泪水。
　　正在这时，女皇挽着老先生的手走了过来，谢卓扑到老先生怀里。
　　女皇惊讶地问皇子是不是他把谢卓气哭。皇子笑笑不答。老先生只能窘迫地抱走了谢卓，看到了石桌上行云流水的行楷。
　　危素拿了暖炉急急忙忙跑回来，看到老先生已经带着谢卓走了。皇子只是站在女皇边上远远看着，也不去追。
　　皇子心想，一定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