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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 餓鬼 ...


  •   從那天之後的日子像是荒誕不羈的小說。

      無論人在哪裡,只要一睡著,總會回到小姨家那間客房,躺在那處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那群餓鬼活活吞噬。
      是的,餓鬼,佛教六道中餓鬼道裡的餓死鬼。
      我疲憊地闔上電腦,想把腦海中餓鬼的形象抹去。
      就算查出那些鬼物是什麼,只要一睡著就又會夢到被餓鬼分屍,可能我已經死了吧,只是不斷的在地獄裡重複同樣的折磨。

      不知道誰曾經說過,折磨不可怕,痛苦不可怕,最可怕是折磨和痛苦如影隨形,無論你意志再怎麼堅強,也總會有投降的一天。

      網路上當然不會有人教你怎麼解決餓鬼,就算有,多半也都是神叨叨的傳說,這種事情該怎麼和家裡人說?

      自從第一次被分屍後,我發現身上出現了奇怪的斑點。

      從被餓鬼掏出腸子的那個地方開始,皮膚下隱隱出現淺褐色的斑紋,一塊塊巴掌大毫無規律,從軀幹擴散到全身,蔓延的速度不快不慢,一開始還能隱藏在衣服下,後來擴散到手臂擋不住,雖然不會痛卻也不好解釋,只好用曬傷當藉口敷衍過去。
      我開始不睡覺,盡可能不睡,實在擋不住睡意反正很快也會被驚醒,被撕咬的當下那種感覺是麻木的,就像靈魂已經離體,身體被開腸剖肚的痛都與你無關。
      事後回想,那時候我的精神狀況大概已經出了問題,只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沒辦法第一時間察覺,這些也都不重要。

      背起背包走出招待所,清晨的山風沿著馬路吹拂而下,賣早餐的店家早早就飄出香味,三三兩兩的行人不緊不慢的散步,相比夢中的場景簡直恍若隔世。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回阿姨家,只是厚著臉皮告訴他們想在北京四處走走,延緩幾天去舖子。小姨只囑咐路上小心,大概覺得一個二十四歲的男人天天待在家才不正常。她不知道我只是想逃離那間恐怖的房間,可惜事與願違。

      我吃力地爬上森林小徑。早晨的芬多精充斥肺部,減緩了些許過度疲勞帶來的灼燒感,呼吸對睡眠不足的身體來說也變成困難事,然而別無選擇,過勞爆肝也比回到夢裡好。

      睡也是死,不睡也是死,唯一能掌握的大概只有等死的姿勢了。

      人總是想臨時抱佛腳。

      這天要抱的佛腳是在北京近郊某處,寺廟本身規模不大,相傳是唐代晚期武宗滅佛被拆撤的寺院,但由於地處偏遠,撤寺命令未久後宣宗即位,因此保留了大雄寶殿。這個傳說未經證實,不過也讓山腰上的小寺院變成網路上熱門度不錯的秘境旅遊景點。
      平日時間觀光人潮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看似晨起健行的當地人,老實說爬上這山就已經耗去小半條命,沒有太多力氣去觀察周遭環境。
      我靠著欄杆喘氣,感覺頭暈目眩,長時間睡眠不足不僅消耗體力,更消耗意志力,何況我的狀況不止睡眠,身上掩蓋不了的斑就像催命符。

      真的要形容,我會說那些是屍斑,而我早就已經被那群餓鬼活生生撕裂吃下肚。

      山風徐徐,榕樹垂下的鬚根懶洋洋地搖曳,只有鳥鳴啁啾在山間迴盪,恍惚中讓人有種山中無歲月的感慨,古寺寧靜的氣場似乎也緩和了某種程度的精神耗弱,困倦一旦湧上就無從抵擋。
      感覺在這裡能睡個好覺,我心想,下方的景色在眼中都朦朧起來,磚紅色的寺院瓦房忽明忽滅,那風就像有催眠的效果,我慢慢的放鬆,意識在這裡和房間兩處徘徊……

      “小心!”一個聲音突然炸在耳邊,把我從「床上」驚醒,什麼都來不及做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接著屁股傳來鈍痛,我被人從後面扯著背包摔倒在石板地上。
      “嘶……我靠,你幹嘛!?”腦子渾混沌沌,楞坐在地上幾秒才冒出這句,吃痛的揉揉屁股,瞪了一眼扯開我的那人。
      那個男人沒什麼特別表情,看我坐在地上瞪他,挑起眉毛道:“你想自殺?”
      我這才驚覺自己剛才趴著欄杆睡過去,背後出了一片冷汗,連忙爬起身站好,“抱歉……謝、謝謝你。”
      對方沒有回話,只是嗯了一聲,我拍拍屁股,這下也沒心情進殿參拜,想到果真逃不過一個死字,那種鬱悶和萬念俱灰不是普通難受。
      我轉身下山,才走出沒幾步,就聽見後面有人不痛不癢地說道:“不是想要去除掉餓鬼斑?”
      “啊?”我愣愣地回頭,完全沒有想到會聽見這個名詞,以至於腦子沒辦法做出回應。
      那個男人的表情在樹蔭下模糊不清,看我沒反應,乾脆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腕,一翻轉,深色的屍斑密密麻麻,他看了一會說:“沒剩多少,你就要死了。”
      “你──你是什麼意思?”我想抽回手遮掩,對方明明沒用多少力氣卻扯不開。
      “我的意思是,”那人放開我,打量的眼神不含同情,“再讓餓鬼多啃幾天,就等著去見閻王吧。”
      自己知道和從陌生人口中聽見是完全兩回事,生氣和恐懼衝腦,我忍不住大吼:“你懂什麼!不懂就麥黑白講(別胡說)!”
      這話一說完我就後悔了。那人愣了楞,露出促狹的微笑,也不知道聽沒聽懂。我脹紅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顏辰逸啊顏辰逸,你怎麼能那麼蠢!

      “南方來的?福建?來旅遊?”他雙手環在胸前,就算站了個三七步還是高出我一大截。我矮我承認,能長到一米七三已經很爭氣了。
      “台灣,來工作。”我也是認了,著急冒出閩南語我就不信我是唯一一個。
      他又說:“會做飯嗎?”
      這句問的莫名其妙,我還來不及反問他是什麼意思,那人已經越過我走往下山的山道,走出幾步後回頭看我道:“不走?不想擺脫噩夢了?”
      我連忙抓著包包跟上,還是毫無頭緒,急急問:“你怎麼知道我做惡夢?餓鬼斑是什麼?能幫我?等等,你是誰啊?”
      “問題真多。”他一邊走一邊咕噥,“問人名字前應該先報上自己名字。”
      “我──我叫顏辰逸。”受到的刺激有點大,我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是誰?”

      我帶著自稱方睿的男人回到山腳下的招待所。

      原本沒打算多待,早上離開就順便退了房,這會回去,前台小姑娘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也沒多少心思,要了一間單人床的小房,付清帳就領著方睿一起進去。
      說真的我心裡很忐忑,小學生都知道不要吃陌生怪叔叔給的糖,但一個陌生怪哥哥手上拿著救命仙丹,這到底該吃還是不該吃?老師沒有教。
      方睿在路上很安靜,只是掏出一隻老舊的旱菸桿抽了起來,這讓我略為驚訝,畢竟方睿的年紀看起來也就大我幾歲,我只有看爺爺輩他們喝茶聊天用過這種老派菸具。

      我帶著方睿進房,先很快的掃了一眼格局。
      房間很小,就一張床舖、一把椅子,一間很小的廁所,除了門唯一的出口就是床鋪旁的窗戶。
      我進去後首先就靠往窗戶邊,把鎖先打開。這裡是二樓,如果這人圖謀不軌想搶劫,打不過好歹還能第一時間逃跑,他那一米八多的身高實在讓人很沒底氣。
      先確保了逃生路線安全,感覺沒這麼疑神疑鬼了,我才開口道:“現在可以說了。你怎麼知道這是餓鬼斑,怎麼知道我作夢?”
      方睿沒有立刻回答,毫不客氣地坐在床頭邊唯一一張椅子上,拉過垃圾桶,倒掉菸灰,一邊換上新的菸絲,然後才說:“雙手都是餓鬼斑,不是餓鬼還能夢到什麼。”
      “你怎麼知道這是餓鬼斑?”
      他點起菸絲,一般來說我很討厭菸味,我們家沒人抽菸,但方睿用的菸絲似乎不太一樣,沒有那麼刺鼻,我也就忘記了他抽菸這檔事。
      “我可以給你很多理由,說到你信服為止,但沒有必要。你只要知道我見過這玩意兒,而且知道怎麼解決它就行了。”
      “好吧。”既然對方想敷衍,我也沒有心情追問,說實話就是我不相信他,“那該怎麼解決?”
      “首先,你得相信我。”不知道是有意無意,他說這話時嘴角上揚,那種游刃有餘的態度讓人恨得牙癢。“知道為什麼會夢到餓鬼嗎?”
      我心想這問題明明問了你多少次都不肯回答,但嘴上還是順著他的話問:“為什麼?”
      “因為你倒楣。”他說這話時我得克制全力才沒撲過去朝他的臉來上一拳,“餓鬼是什麼?輪迴有六道,六道有三惡趣,三惡趣有薛荔多,是為餓鬼。關於餓鬼的說法又有區分,總體來說分為兩類:一是鬼物,一是大能。這裡說的鬼物不是鬼魂,餓鬼是一種介於魂體和肉身間的存在。相傳人在世時造下業,死後被判入餓鬼道受苦,這時候你仍然擁有七情六慾,才能感受到痛苦,直到罪業還清重新打入輪迴,脫離餓鬼狀態才算是又變回魂魄。”

      方睿說這一段聽得我發愣,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死了?我是餓鬼?那他們吃我做啥,我們不是同伴嗎?”
      方睿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說,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哈哈大笑,我困窘的要死,只能沒好氣地吼道:“有啥好笑!我要是懂了還問你幹嘛!”
      他擺擺手,又笑了一會,這才有辦法繼續說下去:“你當然不是餓鬼──起碼現在不是──我說你倒楣是因為,你來北京時正正撞上了鬼門開。”

      中國民間相傳農曆七月初一凌晨,地府鬼門一年一開,放出陰府內受苦受難的鬼魂回到陽世接受供養,直到七月三十鬼門再度關閉,這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所謂鬼月。
      在鬼月時傳統上人們會準備牲禮祭品供養這些「好兄弟」,除了避禍消災外,也有一份緬懷先人的感念,或者有些人相信供奉這些遊魂能保佑自宅平安生財。
      因此鬼月中旬,也就是七月十五被稱為鬼節,在南方也有稱為中元節,一般人家會準備供品進行普渡儀式,也就是放一份祭品供孤魂野鬼享用,讓他們受了祭拜就不要來自家惹事。

      這些餓鬼也不例外。

      被打入餓鬼道的生魂飽受飢苦折磨,沒有牙齒咀嚼,不能吞食,偶爾忍受不了吃入食物立刻化作火焰灼燒口腔,喉嚨縮小如針尖無法吞嚥。好不容易忍到一年一次可以回到人間,即便依然吞不了食物,然而供品就放在眼前,也總好過餓鬼道那窮山惡水的凶險環境。

      方睿解釋這些事情我都能理解,這些習俗在台灣都還存在,他一邊說我就一邊點頭,還是忍不住要問:“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鬼節忌諱什麼?忌諱喬遷,忌諱入新宅。你從南方來北方,北方壬癸水,癸水為陰,首先方位就不對。再者喬遷,現代人都認為搬家只要人到就好,在古時候喬遷是大事。聚落生活最重要的就是人口,當時每個地方都會供奉所謂的社主,也就是社神。一個家族要從一個地方遷移出去,首先就要祭拜當地社主,告知搬遷緣由和即將搬遷的地點,到了當地自然也要和當地的社主打過招呼,供品焚香少不了,有點勢力的家族甚至會擺宴祭社神,宴請左鄰右舍,也是變相和新的鄰里搞好關係。”
      方睿吸了口菸,留給我時間消化,他能隨口說出這些稀奇古怪的習俗解釋,突然就讓我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奇。
      他看我腦子轉過來了,停頓一會就繼續說:“我剛才問你是哪裡人,只是要確認你們是不是還有鬼節普渡的習俗。對你來說是習慣,但內地現在很多地方都已經失去這個習俗。鬼門不會因為沒有普渡就關上,外頭晃蕩這麼多無人供養的孤魂野鬼,你身上帶著經年累月的供香氣味,那些餓鬼聞到了自然就找上你。加上本命年運勢低、搬了家又沒有向本地的地主神報備,上哪兒去求庇佑?餓鬼聞到供香,又不見供品,當然就把你當成供品給啃了。餓鬼無牙,再怎麼啃也只能留下這樣的啃斑。所以說你這是不是倒了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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