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天》尘色

4、四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大石头上时，商持还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偏过头去看沈涧，却又怕被发现，于是每一次都是飞快地一瞥，移开目光时总是心虚不已。

　　当他第七次转过头，就对上了沈涧的眼。

　　“不是说要看星星？”

　　“我……对不起。”

　　“你现在说得最流利的，就是这句对不起了。”沈涧说着，又抬头看天，“从观云台上看，能看到七百三十六颗星星。”

　　商持瞪大了眼，半晌才呆呆地问：“真的？”

　　沈涧没有看他：“数数不就知道了？”

　　商持迟疑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好奇，仰头数了起来。

　　无边的夜空中，星光明灭，明明上一刻还在，下一刻似乎就再找不到了，商持数着数着就忍不住抬起了手，指尖一颗一颗地点过去，似乎清晰了一些，又好像还是乱了。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三百……”商持停了下来，仰着脖子看了好久，终于放弃地低下头，看向沈涧，“数……数不清。”

　　沈涧托着腮看他，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不是数到三百二十二了么？”

　　“分、分不清数过的，和没数过的……”

　　“嗯？”

　　商持想，这个人一定是看透了自己的想法。

　　他终于低下头，小声道：“只找到三百二十二颗。”

　　沈涧沉默了很久，久到商持以为他不会回应，才听到他道：“七百三十六……我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数到过这么多……”

　　商持微怔，然后便意识到了什么，心底那一点点的兴奋和害怕都在一瞬间熄灭了。他将手藏进袖子里，没说话。

　　沈涧似乎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又道：“我数到了三百七十五。”

　　“我、我再数数……”商持抽出手，又抬头数了起来。

　　但这一次没数多少，就被沈涧捉住了手指，他刚回头，轻柔的吻已经落在了眉间。

　　“你总是不肯亲我，也不会主动抱我，只会骗我……这天上的星星，让我数了这么多年，也不惭愧。”

　　所以，不能主动亲他，不能主动抱他。

　　商持慢慢攥住了衣袖一角。

　　“你想下山吗？”沈涧突然问，商持好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

　　他很快就想到了两天前的那一幕。

　　于是他摇了摇头。

　　“不想下山？”

　　商持不明白沈涧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也不知道沈涧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他迟疑了很久，才终于道：“我……跟着你就好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顿了顿，发现沈涧是真的在听着自己说话，便又结结巴巴地补充，“你想下山，我就想下山；你不想，我也不想。”

　　沈涧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过了很久。

　　“只是突然想起问问罢了，没想过要带你下山。”

　　说着，沈涧站了起来，没再看商持，径直往竹庐的方向走去。

　　商持慌忙跟上去，却不敢再开口。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这一夜变得漫长。

　　商持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勉强睡去。等他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周围很安静，屋里屋外都找不到沈涧的踪影。

　　商持茫然了。

　　他甚至不知道，沈涧是生气了，还是只是离开办事去了。

　　就在他站在竹庐前不知该做什么时，身周的气流似乎微微地变了。

　　商持微一凝神，感觉就更明显了。似乎有什么被穿透，周围的风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但很快又平复了。

　　商持想起了前一天沈涧的反应。

　　这……大概就是有人登上观云台时，沈涧布下的法阵被触动的迹象？

　　商持想着，往外又走了几步，向着观云台唯一的山路望去。

　　果然没多久，那里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这是商持第三次见到方满晴。

　　前两次相见，明明没有交集，最后却还是吃了亏，这让商持一看到方满晴就紧张了起来。

　　方满晴却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从他面前径直走过，推门进屋：“沈涧？”

　　商持呆立在门外，看着他进去，又看着他出来，迟疑了半天，往前挪了一步，还是拿不准要不要开口。

　　“居然不在……也没听说他下山了啊。”

　　方满晴念叨着，往回走了几步，似乎这时才发现站在门前的人挪了地方，终于抬头看向商持。

　　被这一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口的商持又退缩了。

　　方满晴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捏了捏商持的脸。

　　“早想捏捏看了。”

　　商持无辜地看着他。

　　方满晴收了手，便沉寂了下来，只是盯着商持看。

　　“呵，还真像……”

　　商持心中微动，终于忍不住开口：“是、像谁？”

　　方满晴似乎被吓了一跳，半晌才道：“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没等商持回应，他便自问自答了，“也是，阿羽傻傻的，也能对答两句，你那可是五雷之劫。”

　　“我、我能听懂。”

　　方满晴笑了：“哦？能听懂什么？”

　　“……你一直，觉得我、跟一个人很像。”

　　方满晴笑不下去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对，很像……太像了。”

　　“那、是谁？”

　　方满晴没有马上回答：“沈涧不在？”

　　“……不在。”

　　“去哪了？”

　　“……不知道。”

　　方满晴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道：“也没觉得比阿羽聪明啊。”

　　商持身体微僵，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堪。

　　他知道自己是个侍灵，却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赤裸裸的目光和言语告诉他，他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侍灵，就是一个被创作出来的“东西”。

　　“你跟我的师兄很像。”方满晴突然回过头来答商持的问题。

　　商持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不是像，几乎就是一样。”

　　“你的，师兄？”

　　“对，我的师兄，也是沈涧的师父。”

　　这个答案出乎商持的意料：“师……父？”

　　“很意外？”方满晴笑了起来，看起来便多了分无赖，他似乎对商持诧异的表情十分感兴趣，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对，沈涧就是照着他师父的样子，做了一个你。”

　　商持目光微黯：“那……那个人……”

　　“死了。”方满晴知道商持要问的是什么。

　　商持抿了唇。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沈涧说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问，却又觉得不问这一句不甘心。

　　“是被、那些……名门正道的人、害死的？”

　　方满晴的笑容消失了：“沈涧跟你说的？”

　　“不是，是……”商持下意识地否认，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沈涧并没有这样对他说过。

　　那时候，沈涧的话一定不是在对他说。

　　“你错了。”方满晴没有等他回答，他哼笑一声，“害死他师父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商持愣住了。

　　方满晴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递到商持面前。

　　“给沈涧的。他这乱七八糟的法阵太多，这两天我就不再上来了，你让他……看看吧。”

　　商持接过信笺，发现跟两天前方满晴给沈涧的那一封有点像，却又不完全一样。

　　“是额外送来的，无咎山庄少庄主封晗的邀请。”方满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让他好好想想，师兄想要的是什么。”

　　说罢，方满晴没有再看商持，转身就往来路走。

　　“等等！”商持追上一步。

　　方满晴停了下来，却没回头。

　　“那个人……叫什么？”

　　方满晴似乎笑了，但商持看不到，他只听到，方满晴的声音有点冷。

　　“叫商持。”

　　沈涧回来时，天色微暗。

　　商持就站在竹庐门前，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空茫。

　　“商持！”沈涧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少年已经欢天喜地地往商持跟前凑，一边献宝似的将手中食盒举起来，“好吃的！”

　　“阿羽。”沈涧叫了一声。

　　少年顿时偃旗息鼓，蔫蔫地拎着食盒往竹庐里走。

　　等他进去了，沈涧才走到商持跟前：“方满晴又来了？”

　　“……嗯。”商持迟了片刻才应，将手里攥了半天的信笺递出去，“给你的，说是额外送来的，无咎山庄、少庄主……少庄主的邀请，让你想清楚……师兄想要的……”

　　将方满晴的话断断续续、丢三落四地复述了一遍，商持低下了头，站在那儿，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沈涧只是接过了他手中的信笺，也没有拆开来看，只淡淡地道：“知道了。”

　　商持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以为这个人也许会问问他方满晴说了什么，也许会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然而沈涧什么都没问，随手将信笺收进怀里，牵过他的手：“进去吧，阿羽要等不及了。”

　　商持被他带着进了屋，一路望着等着，还是没等到沈涧的问话。

　　直到布好了饭菜，两人连阿羽围着桌子坐下，他才发现，沈涧是真的不打算问他话。

　　“今天，方……那个人来，说、说我跟他的……”

　　“吃饭的时候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