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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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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明在天还未亮之时便已进城。说来奇怪,长沙火车站附近的物资已得有序输送,可伤兵残员竟不减反增,大有阻滞交通影响民生之势头。相比物资这等死物,人更难制约管束,这叫顾清明有些焦头烂额。
顾长官一番突击检查,万万没想到,军队用以运送伤员的两节火车车厢全数堆满民用货物。火车站站长腆着老脸谄笑,偷偷摸摸给顾清明怀里塞沉甸甸的银元。直到顾清明透露狠劲儿,抬手拎起他的衣襟逼问,那站长才吓得屁滚尿流,供出幕后主使薛君山。
薛君山不知外头天塌,还以为自己的如意算盘哗哗响,正躲在家中细细清点铁皮糖盒里的银钱。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唯独在钱眼里斤斤计较,挖空心思捞钱活命,活脱脱小男人模样。直到顾长官气急败坏杀进胡家,薛君山仍是厚着脸皮不知羞耻。
“薛君山!你好大胆子!”依顾清明的性子,他最是见不得牺牲百姓利益中饱私囊的勾当。上回烟馆一事,他并未追根究底,已经轻饶薛君山。没想到这家伙竟变本加厉。“薛君山!你想钱想疯了吧!那两节车皮是批给部队运送伤兵的!你这是私自挪用军事设备!”
“哎哟,我的祖宗。”薛君山嬉皮笑脸,吐掉嘴里的槟榔,抬手轻拍顾清明的衣襟给他顺气。“有顾长官和74军这等天兵神将在外围防御,小鬼子哪能一下子打进长沙城。再过十天半月,无论伤兵还是物资就都运走了。横竖就是个先后顺序的问题嘛。”
顾清明眉头紧锁,冷脸不答话。薛君山挠了挠脑袋,啧啧抱怨。“哎,我胡家好歹鞍前马后好生照顾过明少爷。他明少爷多难伺候,好吃好喝好睡,半点不能委屈。就说吃食,什么怡隆斋的芝麻豆子糕啦,德阳楼的酱蹄子啦——”
“行了!”顾清明沉声打断。和薛君山这等老油子论理,无疑是浪费时间。顾清明抬手看表,估摸着明台应该已交班回军营,难得进程一回,定要前去看望。顾清明直指薛君山的鼻子,严肃警告。“我会让徐权扣你三个月饷银!另外我给你两天处理火车皮!你若胆敢再犯,这身保安队制服便没机会再穿了!”
“是!”薛君山假装正儿八经,双脚一碰,行军礼目送顾清明离去,心头早已将顾长官的软肋摸得一清二楚。
——
顾清明在胡家斥责薛君山,随后便不紧不慢地往岳麓山而去。吉普车停罢芦苇荡一侧,小穆按平日规矩,替顾清明去军营找明台出来相见。顾清明从车后座揣起一只长方形的铝制饭盒。饭盒四角磨损,经过挤压有些变形,故而覆着盖子,里头温热浓稠的赤豆元宵仍从缝隙里丝丝渗出。
顾清明感到手指黏糊,又怕明台来时赤豆元宵凉透,遂牢牢抱着捂着不撒手。时间分秒滴答过去,赤豆元宵的热气点点流失,顾清明莫名心焦难安。他拧眉眺望不远处的军营大门,忽见小穆神色惊慌飞奔而来。
“长官!出事了!”小穆老远就拼命撕喊,摇晃手臂。
顾清明眸光一颤,匆匆下车,正欲奔向小穆。不料小穆打颤的嗓音被凄烈寒风裹挟,断断续续地飘进顾清明的耳腔。“长官!校场!明少爷在受军鞭!”
顾清明大骇,铝制饭盒送怀中滑落,赤豆元宵淋漓一地,紫红色的,与沙土混搅如半干血迹。他心弦震颤,忘记自己是如何奔至军营校场上的。总之脚步站定之际,旁人都愕然无措。顾清明心道,也许他此刻就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宽阔平坦的校场上,全营上下五百人阵列在前,各个神情肃穆冷眼相视。水泥铺就的一隅之地,森冷坚硬,位于校场正中央,众目睽睽之下。
明台双膝跪地,一夜未眠的双眼红得充血。他赤|裸上身,双手被麻绳捆缠悬于头顶,天寒地冻令他瑟瑟发抖,皮鞭狠辣却又令他痛到满脸发汗。明台意识模糊,双脚打绊,摇晃欲坠,如扯线风筝。
顾清明心头如遭凌迟,痛苦难当。他大步流星冲撞而去,凄厉喝道,“章远!你给我住手!”
章营长眉头一挑,眸中映出顾清明恨怒交加的脸庞。他咬牙,佯装无知无觉,指节发白,用尽全力狠狠往明台背上又挥一鞭!军鞭如锋刃划破灰暗长空,断石分金,肃杀凌厉,刮过一阵裂帛嘶鸣之声!
“啪——”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静默片刻。章营长怔怔胆寒,视野中竟是顾清明突如其来抵挡的毅然身形!
一点一滴的血迹沿着皮鞭滴落,如落梅点缀大地,凄婉,悲怆。顾清明死死紧握皮鞭前端,被赤豆元宵沾黏的掌心顷刻鲜血模糊。哪怕在电光火石间有力牵制,暴露在外的一截鞭头依然暗劲未减。顾清明无暇如玉的左脸霎时浮起一道似兽爪抓破的红痕。
章营长扯动军鞭,见顾清明纹丝不动,只好松手。他一丝不苟地行军礼,扬声道,“不知长官突然来此,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此时,快步赶来的小穆二话没说,便上前替明台松绑。顾清明缓缓扭头去瞧,明台光滑健壮的脊背上生生爬着两条红蛇,皮开肉绽,刺目瘆人。顾清明喉间哽咽,完全不理睬章营长。他脱下军衣,小心翼翼地替明台裹上。
幸好他及时赶到,只挨了两下军鞭,只这两下。
却仅是两鞭,也叫坚忍的顾清明满腹心疼,酸意直冲鼻尖。“究竟明台所犯何事,需要动辄军鞭之刑!”顾清明寒声怒吼,压根不是在询问,而是申饬责难。他以往不是这般冲动的,他讲理明理,恪守军纪,未敢半分懈怠。因为明台,顾清明对章营长不再宽厚以待,竟生出一丝以牙还牙的恶念。
章营长望着顾清明左脸血红的鞭伤,心底悚然发毛,担心自己背上冒犯上级的罪名。但转念一想,明明是他顾清明自个儿冲上前来,校场上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总不能指鹿为马吧。章营长打消恐惧,色厉内荏道,“明台昨夜值班,玩忽职守,致使防御阵地丢失洋灰一袋,故动用军法以儆效尤。”
顾清明听罢,沉默不语。他幽幽望向明台,目光是掏心掏肺的信任,可他得听明台启唇发声。明台眼眶湿红,眸光闪躲,双拳紧握半晌,忽而一松。他推开顾清明与小穆的搀扶,扑通跪地,一字一言清晰地回荡在校场之上。“我认罪!”
“明台!”顾清明拧眉一喝。
明台牢牢紧盯章营长,从地上捡起皮鞭,高举在手。他仰起头,面色紧绷,话语恳切。“我昨夜当值遇上一群孩子,本以为是在阵地外挖野菜的乞丐,误打误撞才闯入。没想过会是孩子有预谋地前来偷盗洋灰。是我失察导致军需损失。我将前因后果陈述,不为解释求饶。营长请依军规处置属下!”
“既然如此,来人!将明台重新绑起来!”章营长接过军鞭,狠狠在地面上抽打。
“慢着!”顾清明面色如冰,全身凛冽之气叫人不敢造次。“敢问章营长,明台所犯之事,该如何惩处恰当?”
章营长闷哼一声,答,“军鞭三十!若不是长官来访,如今兴许已执行完毕!”
“好!”顾清明咽下满腔苦涩,字字铿锵,无悔沉吟,“明台是我一力举荐入伍!我与警备司令曾有协议,若他明台胆敢触犯军规,哪怕其罪当诛,我顾清明也一同连坐处置!”明台不敢置信,脸色煞白。
顾清明卸下武装带,扯开单薄衬衣,扬手扔在角落,一张消瘦的背脊记载着两年来前线厮杀的累累痕迹,连那两处为救明台而烙下的枪窟窿亦凹陷森森。“明台还欠二十八鞭。请章营长不必碍于军级,一视同仁处置顾某。”
顾清明毅然决然,高举双臂,缠上麻绳,狠狠咬牙收紧。明台潸然泪下,视野模糊,哀嚎反抗。小穆呜咽着,牢牢牵制明台,深知顾清明的心意。章营长手心浮汗,将军鞭在手掌上利落地缠上两圈,他大吼一声,挥鞭如雨,杀气腾腾,利鞭分崩苍穹,撕裂寒风。顾清明闷哼一声,额间青筋暴起,稳稳地屹立在地。
旧伤疤深浅不一,再添血淋淋新伤。军鞭所经之处,瞬间血肉碾连,模糊难辨。饶是顾清明这般铮铮如铁的硬骨头,也是皮肉包裹的凡躯,如何可堪刀枪棍棒的无情摧袭。不多时,道道血痕交叠密布,皮肉龃龉外翻,伤口之深犹可见骨,鲜红皮屑勾缠在鞭身之上,见者无不头皮发麻,血如涓流交汇淌湿顾清明的军裤,叫人惊骇胆颤。
每一道爆裂的鞭痕都深深刺痛明台的双眼,一刀刀尽数剐在明台心头。“绍桓!”他如困兽哀嚎不休,孤雁悲鸣。
“十八。十九。二十。”小穆边默数边泣泪。
顾清明挺拔如松的身影逐渐摇晃踉跄,皮肤惨白晦暗,薄唇干涸开裂,眸光迷离空洞,额间碎发被湿漉漉的汗水完全打湿。皮鞭袭来,全身颤栗,汗水随之滴落。顾清明的手腕被麻绳勒出暗痕,那粗糙的绳子强行拖拽着他瘫软无力的身体,真叫命悬一线。
明台不明白!他就是不明白!
顾清明曾说有怨有恨不该非议个人,而是归咎于扭曲悲惨的世道。可世道不正是芸芸众生的代名词吗?世道能挨鞭刑吗?杀人如麻的日本鬼子能挨!卖国求荣的汉奸邪佞能挨!欺压弱者的流氓混混能挨!甚至教唆孩子偷盗洋灰的百姓能挨!眼前这公报私仇的章营长能挨!他明台这玩忽职守的愚蠢小卒能挨!
若一切委屈不甘都是世道的过错!是一人又一人堆垒成山的罪孽!偏就不该清白浩然的顾清明一肩承担!不公平!这不公平!
明台心头的怒火燎原蹿起,黑夜般深邃的双瞳泼上一片鲜血。明台发疯发狂,他一时不辨善恶是非,不顾理智伦常。那一刻,他唯有一个念头,顾清明不能死!他若非为救国捐躯,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定是天大笑话!
明台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就在小穆为顾清明悲恸松懈之际,明台把心一横,呼吸一凝,眼疾手快夺过他腰际冷冰冰的驳壳枪!子弹上膛,保险下叩,声音清亮!明台狠狠推开小穆,大步上前,扬手举枪!
“章远!你再敢动一鞭,我立刻崩了你!”明台狠厉一喝,黑洞洞的枪口直抵章营长的脑门。他毫无半点畏惧,也并非装腔作势。明台一瞬间回到与抢劫流氓对峙,或是为霖觉报仇雪恨之际,那般杀意尽显,那般不顾后果。
章远凝神望着明台压触扳机的指腹,双眸瞪大,生生咽下唾沫,皮鞭缓缓垂下。“明台!你造反!”
“造反又如何!”明台用枪头使劲儿猛戳章营长的脑门,章营长怒不可遏,却不敢半点反抗,脸色铁青。明台见小穆已将顾清明松绑,这才抬手一击章营长的脑袋,将他额角磕出血迹。“我告诉你!你章远的手下,我明台不稀罕!”
明台转身欲要抱起顾清明,忽闻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咬牙切齿,回首便是利落一枪。
“乓——”
军帽破开个窟窿,掀落于地。章营长尚未拔枪,便全身打颤,僵硬在原地,纹丝不动。
枪膛内冒出缕缕青烟,明台半眯着眼,话音皆是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阴狠。“下次便不是打穿帽子那么简单了!”章营长怔怔,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明台给昏厥的顾清明裹上军衣,一把将他抱在身前,命令小穆先去开车。吉普车自岳麓山扬尘而去,明台无处可避,唯有奔向城中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