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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三章 ...

  •   明台一脚踢开胡家大门时,薛君山正躺在藤椅上悠哉摇晃。他大吃一惊,连忙迎上前一瞧。明台满掌殷红,怀中的顾清明整一个淋漓模糊的血人儿。薛君山没想到早晨所见精神奕奕的顾长官,只这半晌功夫便成奄奄一息的模样。明台慌乱无措,而薛君山在关键时刻终是有几分大老爷们主持大局的架势。

      “湘君!赶紧烧水!”薛君山领着明台马不停蹄往二楼直奔,另有条不紊地嘱咐胡家众人帮忙。“湘湘!小满!快去请临街涵春堂的李大夫!”胡家人热心忙碌开来。

      明台将顾清明轻手轻脚地抱上床,力道稍有不慎,顾清明便在昏迷中皱眉,露出痛苦难掩之色。明台的心被碾得粉碎,又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明台弯腰之际,薛君山心头一跳,眼见其背部单衣两道泼红,哑声叹道,“明少爷!你!你怎么也受伤了!一声不吭的!快坐下休息!”

      若不是薛君山提醒,明台压根忘记一夜未眠的疲累,和两道军鞭伤筋动骨的疼痛。他忧思忡忡,像泄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缓缓坐在床边。与顾清明十指相扣,两只手表也依偎不离。

      明台落座片刻,廊外喧闹。听动静是双胞胎死拉活拽地将大夫请来了。门扉轻启,明台立刻起身退开两步,见到着中山装手提药箱的大夫,明台双膝一软,毫无半点往日少爷的骄傲自矜,混乱软弱到没有主意和方向。“求求你大夫!救救他!叫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明少爷你疯了!起来!”薛君山眼珠子一瞪,扬声一吼,不由分说地领着明台的衣襟一提。

      此刻,于曼丽也听闻动静而来,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明台,望着生死一线的顾清明。情敌遭逢大难,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凝神细瞧明台一片死灰的黑眸,于曼丽既是不忍又是恨恼,再无其他情绪。明台与顾清明一双人一条命,谁若先走,另一个也难以独活。

      大夫尽职尽责地施救。先除去顾清明裹身的军衣,暴露而出的脊背无半寸安然的皮肤,一道道鞭伤纵横交错,像是用铁梨翻土刨地。边缘的表皮枯燥了,血管血痂半干半湿,再里头的肉湿黏发白。明台红着眼,尽管双眸酸涩肿胀,却依旧止不住泪水淌落。胡家人面面相觑,惊得不敢出声。薛君山傻眼,低声絮絮念着粗话。

      大夫是个老中医,给顾清明清洁伤口,又辅以中药外敷,包扎伤口。他见薛君山尚算理智,引至门外交代道,“薛队长请放心,伤口虽骇人,好在都是皮外伤,这位长官体质较好,静养一周便可下床走动,一月痊愈。除了按时服药,每天还需要更换包扎的纱布,保持卫生,避免伤口感染。”

      薛君山连声称是,客客气气地相送大夫出门。

      晚间时分,明台呆呆地坐在床边,本就刀削般的脸庞顿时干瘦不少。于曼丽站在明台身后,动作轻柔地替明台上药。一个不小心,指甲盖刮到血痕之上。于曼丽眸光一颤,轻声道,“对不起,疼吗?”

      明台神色游离,似是没有听见她的言语。隔了半晌,才苦笑不已。“一直都疼,不过是在心里。我好恨自己,为何总是惹是生非,为何总是他承担过失。他一次次为我退让,为我破例,为我触犯军规!我有时甚至觉得,待在他身边,就是害他!”

      于曼丽给明台包扎完毕,伸手为他披上一件宽大暖和的夹袄,指尖轻抚他蓬乱的发丝,像温柔的女人关护自己最爱的如孩子般脆弱的男人。屋内生了火盆,火苗噼里啪啦地跳动。于曼丽躲在明台身后落泪,无可救药地自艾自怜。“想要留在爱人身边,陪伴左右,何错之有?”

      明台不懂于曼丽话中深意,他嗟叹一声,俯身掖了掖被角,紧握顾清明的手不愿再松开。“曼丽,你先回去休息吧,这留我一人足够。我怕今夜他伤口感染,会发高烧,我要守护他。”

      于曼丽搬了板凳坐在火盆边,火光在她漆黑明亮的眸中跳跃。“我陪你。”她语气一顿,转而话音细弱蚊蝇,独独自个儿能听清,幽幽道,“无论你爱的人是谁,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明台未闻,满目满心满腔满脑子,仅顾清明而已。

      可夜色渐深,胡家众人逐一熄灯安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雷鸣般隆隆而至。薛君山气呼呼地披着外套开门,直嚷嚷是谁那般不开眼大晚上造访。不料铁门一拉,警备司令团士兵整齐划一,鱼贯而入,瞬间占满胡家两层小楼,明台被左右夹持拖上车。

      “你们要把人带去哪儿!”于曼丽焦急追问。

      为首军官手执文书,头也不回,扬声道,“明台在军营重地擅自鸣枪,且以下犯上,故关押警备司令部待审。”

      保安处与警备司令部好歹同为张主席办事,乃是横向平级。薛君山先自矮一截,与那面生的军官又塞烟又赔笑,可那人只搁下一句话。“放心吧,还没审讯治罪,死不了。”

      胡家众人无奈喟叹。于曼丽回到房中,伫立在顾清明床边,脸颊冻得通红,眼眶中泪水莹莹。“你快醒来,如今唯有你能救明台!我求你!”于曼丽双膝一软,跪坐床边,埋头呜咽。

      ——

      11月8日午后,顾清明昏迷整整三天三夜,终于幽幽转醒。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想见明台,确认他安然无恙。可视野中团团围着胡家众人,唯独少了那个明朗如旭的脸庞。顾清明眉头一拧,双臂弯曲用力一撑,瞬间疼得面色扭曲。

      眼眶是红,唇瓣是白,顾清明颤声问,“明台呢?”

      于曼丽喉间泛酸,不待薛君山阻止,忙不迭道,“顾长官!请赶紧想办法救明台!他被关押警备司令部,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话音未落,顾清明惊骇不已,口中喃喃念叨明台,强忍伤痛欲要着衣下床。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薛君山故作轻松,抬手将顾清明摁回病榻。“你可先别自乱阵脚!大夫说了,没一个礼拜你万不能下床走动。你若差错,明少爷回来非得骂死我不可!”薛君山欲要顾清明宽心,半真半假地扯谎道,“我这三天没事儿就去警备司令部打听,听说那动鞭子的章营长也给押在大牢。再者,酆司令不与你相熟吗?不看僧面看佛面,许是对明少爷小惩大诫,不多时便给完完整整送回来!”

      “对对,酆大哥定会手下留情。”顾清明眸光游移,努力劝服自己,可心仍在胸腔里剧烈乱跳,指尖慢慢抓紧被角。

      于曼丽眸中梨花带雨,启唇还欲再言。胡湘湘知晓她的心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低声宽慰道,“没事的。姐夫他虽然爱吹牛说大话,可人命关天的事,他不敢胡言乱语!”薛君山耳朵一竖,扭头瞪眼,胡湘湘吐吐舌头,赶紧缝上嘴巴。

      正当此时,门外似有人疾步而来,沉重的脚步声令老旧的木楼梯吱吱作响。叩门而入,来者是满头大汗的小穆。他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道,“长官!你,你终于醒了!有消息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怎么说?”顾清明稍稍平复的心一悬而起,他登时从床头坐起,拧眉急问。

      小穆抓来桌旁的搪瓷杯子牛饮般喝了两口水。薛君山见状,好奇得紧,“我说小穆副官,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整个好消息坏消息,我看你一道说了吧!”

      小穆放下杯子,迎上顾清明迫切的目光。“前天晚上洋灰又被偷,值班的将窃贼一网打尽,确实是明少爷所说的一群半大孩子。孩子说几天前家里被鬼子空袭炸塌了,所以父母想出这馊主意来偷洋灰糊墙。我已经找到为首的一个男孩子了,他总能为明少爷说情吧。”

      顾清明与胡家众人欢喜一叹,似是松了一口气。可小穆话音一顿,转而面色愁苦道,“但我方才将孩子领去警备司令部,事情已经审完了!说是——”

      “是什么!快说!”顾清明急得猛烈剧咳,满脸通红,沙哑着嗓音低吼一声,“如何判的!”

      小穆眼帘低垂,将憋闷在心的话一股脑吐出。“予以革去军籍处分!”

      ——

      11月9日晨时8点,警备司令部牢房门外传来叮铃的金属敲击之声。明台抱膝缩在角落,一夜难眠。这警备司令部的牢房与保安处的拘留室差不太多,同样阴气森森,同样徒有四壁。铜锁咯嗒一声断启,铁门被咿呀推开,警备团小兵打着哈欠,扬起下巴。“你可以走了!”

      明台不情不愿地起身缓步离开。他并非想要强留在此,也不是不想念顾清明,他是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为他挨了二十多鞭,去掉半条性命的心尖人。若说明台在这世上亏欠最多的,除了生养恩育的父母兄长,便是顾清明了吧。恰是最为在意,最不愿令之失望。

      昨日明台与章远一同临审,他窥见章远背部一片血污,料想恶有恶报,顾清明所受的半分不差还之彼身,明台暗暗快意,更笃定自己会被无罪释放。不料三两军官位列在上,先头还耐心相询,依论凭据,直到所谓警备司令大驾亲临,与那数人耳语几句。文书迅速草拟,明台非但不是无罪,还罪加一等,落了个革除军籍的下场!

      明台不服,反抗,被牵制,被他人抓手签字。扭曲僵硬的名字落在文书上,明台还未看清其上所列条条罪状,文书合上,尘埃落定。而章营长被动刑,另降职处分。

      如今,明台的嗓子已然痛嚎到干哑。整整一晚,多深的怨气也散了,唯有考虑未来的事情。

      今日的长沙城阴云密布,晦暗无光。天空如洗墨池,雅青夹黑,云也极低,欲要将人挺拔的脊梁欺弯。明台步步缓行,那头顶的阴云便如影随形,叫人好不痛快。空气中裹挟着细密的水汽,或是蒙蒙细雨,或是浓浓湿雾,明台没有深究,只觉满脸潮湿。

      警备司令部的大门近在眼前,恍惚之间,浓雾里透出一片黑影。是一辆车的形状,一柄伞的线条,一个孤人的轮廓。顾清明虚弱难当,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起黑伞。呢子军衣外头拢着宽大厚重的极踝披风,仍是冻得他唇瓣打颤,耳垂发红。他听见动静,伞面微倾,视野中便显出一双熟悉的军靴。

      明台满腹委屈哽在喉间不吐不快,却又唯恐将烦恼推至顾清明身上。他眼眶不知是被雨雾打湿,还是被酸涩所逼迫,总之红了一圈湿了一片,与顾清明此刻如出一辙。明台一个箭步,双臂如青萝藤蔓牢牢缠住顾清明消瘦的身躯。黑伞自顾清明指尖滑落,他也不必再借力支撑,因有明台,便有依靠。

      黑伞翻落在地,细密水花四溅,随寒风孑然远行,一直磕盼到电线柱子,被绊,被抵,进退两难,无可奈何。

      “绍桓!”明台的唇紧贴顾清明耳畔,哽咽一叹。他感到顾清明在怀中抑制不住地发抖,立刻想起他有伤在身,拉开车门,轻责道,“谁叫你来接我的!谁叫你下床的!谁叫你淋雨的!小穆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照顾!”

      两人坐在吉普车后座。顾清明吐出的气息像团团缥缈白雾。“我猜你还没吃早饭,差小穆去给你买了,但我忘了说你要甜浆,饼里多芝麻不要葱花。”明台将手掌包裹顾清明的手背,恨不得用自己的炙热替换他全身的寒气。

      二人在车座里一时间无话可说,亦或是方才那几句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他们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谁都不愿提起军籍之事,也不愿揭开此事背后分离在即的真相。

      明台终于忍不住启唇。“你放心吧,大不了我换个地儿重新申请入伍。”

      “没用的。一查便知。”顾清明深深一叹。二人又静默片刻,顾清明犹豫不定,开口探问,“给我说说审讯经过吧。”

      明台颔首,事无巨细都交代了一番,连同章营长的事也一股脑说了遍。顾清明越听越狐疑,眉头越发拧成死结,尤其是警备司令酆悌的言行,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抱着丰富吃食的小穆匆匆归来,他见明台出狱,立马递上热乎乎的早饭。

      明台满腔忧愁,实在没什么胃口,但他又确实饿扁肚子,此刻油荤香气飘来,明台也好歹吃了几口。顾清明见此,露出宽慰的淡笑。小穆发动吉普车,便载顾明二人回到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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