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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

  •   明台见顾清明前来,以为他定会明辨是非,主持公道,便生生将满腔的委屈和愤恨咽下。明台抬起眼帘,眸光直刺有些慌张的章营长。未曾想,耳畔飘来的竟是顾清明肃穆淡漠之言。

      “什么叫你赔得起!广州刚刚沦落敌手,海运码头丢了一处又一处,你可知一袋洋灰是耗费多少百姓的汗水,方能送至前线!你当真赔得起!”顾清明的声线毫无波澜,仿佛他申饬之人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卒,而非互许终身的恋人,这令明台的心忽而跌入谷底。顾清明不看明台一眼,眸光幽幽转向章营长。

      章营长深知明台是顾清明推荐入伍,还以为这参谋长官会徇私包庇,不料是非曲直在顾清明眼中毫无偏颇。章营长心底浮现一抹失落。“顾长官教训的是!”他再无话柄,唯有淡淡讥笑。

      顾清明半眯着眼,眸光霎时凛冽几分。“章营长的面色,似是在嘲讽顾某。”

      “我怎么敢!”章营长微微低头,一时间瞥见顾清明的少校领章,极不痛快。

      顾清明向他走近两步,一字一顿道,“军纪明文规定,见到长官先行军礼报告,之后再答话。章营长方才严苛教育不懂事的下属,口口声声皆是奉行军规,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就——疏忽了呢!”

      章营长额间浮汗,立刻双脚一碰,昂首挺胸,朗声道,“是卑职疏忽!不知顾长官来此有何要事!”

      顾清明摆手,示意他放松稍息。他眉头微蹙,漫不经心道,“不必紧张。今日来岳麓山办理公文,还要负责疏导火车站附近堆积的物资。我从上高带来的人手有限,想向章营长借调两人,晚上军营宵禁前给你完整地送回来。”

      章营长勉强扯动嘴角,颔首应和。顾清明低头整理白手套,随意一指便点了明台与另一名新兵。章营长拉长着脸,将二人拱手相让,遂亲自送顾清明等人步出防御阵地。

      顾清明快步走在最前头,不发一言。明台紧随其后,闷闷不乐地凝视顾清明映在地上的挺拔身影。一脚一踩,仿若这般,他明台才能在不违反军纪的情况下,与顾清明无军籍之分,齐头并行,他们二人才是紧紧相连。

      明台深谙自己本无过错,可那句“赔得起”确是不顾后果的失言,是大大的不该。他是顾清明推荐入伍,今日言行无意会给顾清明抹黑。明台感到自己辜负顾清明嘱托,有一丝羞愧萦绕心尖,连同三日来遭受冷言冷语的委屈,一股脑地搅成酸楚,直冲鼻腔。

      小穆正坐在吉普车里等待顾清明。顾清明向他轻声言语了几句,明台并未留心听清。只发现片刻后,小穆带着另一名新兵离开。顾清明坐在驾驶座,明台自然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一时间这城郊的芦苇荡里,仅剩他二人静默相对。

      “为什么在手上绑布条?”顾清明替明台解开双掌上胡乱纠缠的破布,柔声叹道,“你明知这样特立独行,容易遭人非议。”

      明台下意识地缩手,正欲启唇。不料双手一凉,满是细小血口的手掌暴露在顾清明眼前。仅仅三天的工事劳作,令明台的双手苍老十年。血口子多半是被毛糙的锄头铲子刮伤,尚且可见细如牛毛的木刺扎在皮肉里。

      “对不起。”顾清明双臂一收,哽咽道,“我后悔了。”

      “傻瓜。我还没后悔。”明台恍惚间似乎望见顾清明眼含泪光,他心底的酸楚刹那间不值一提。这世间能有人这般心疼自己,还有什么难关无法克服,有什么委屈不能忍受。明台轻轻拍着顾清明的肩膀,每碰一次,手心的木刺便扎得更深。

      “疼。”明台半开玩笑道。

      “是我把你牵扯到军营这种苦日子,却无力保护你照顾你。”顾清明松开明台,抬手轻抚他粗糙了的脸颊。明台满手的小刺,就像是扎在顾清明心口。“章营长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也不是针对你,而是怨我。如果不是我在南京战役中突然加入74军,如今的参谋或许就是他。他借势出气罢了。”

      顾清明发动吉普车,向城中胡家驶去。途中他向明台感叹,更将万家岭张古山之战中张灵甫对自己误解之事,慢慢叙述给明台听。顾清明一手抵住方向盘,另一手拂过明台冰凉的手背。“战场上只凭谁的骨头硬,谁的子弹准。你有能力,定能证明自己!旁人指摘,不必记恨,若是将心比心,谁人不愿生在富足安康的家庭。归根究底,是这动荡混乱的世道滋生罪孽!是食不果腹的现实叫人心冷硬!”

      明台反手握住顾清明,十指连心,炙热滚烫。“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与你一同战斗!”

      ——

      顾清明带明台回到胡家,薛君山喜出望外,本以为明台入伍后,他便失去了攀附顾金佛的机会,没想到顾长官还念着胡家的好。顾清明与明台对坐床边,身边摆上一脸盆热水,毛巾,碘酒,还有小镊子。顾清明掰开明台的手掌,执起镊子,专心致志地拔出皮肉里的木刺。明台凝神瞧他耐心认真的眉眼,心头淌过一股暖流。薛君山在旁瞎乐呵,唠嗑不休,最后发现顾明二人压根把自己当空气,薛队长感到好没意思,嚼着槟榔便赶胡家众人退出房间。

      顾清明一根根去除明台掌心的木刺,抬手丢开镊子,拿起一小瓶脏兮兮的碘酒。明台见他低垂着脑袋,便像虾子一般弓身探去,头压低老低老低,这才惊见顾清明眸中盈满泪水,颤巍巍地势要滴滴滚落。

      “你别这样,不过是木刺扎手而已。”明台柔声轻叹,与顾清明额头相抵。他眼帘低垂,视野中尽是顾清明两道深邃的长睫,微微颤动间几乎能刺上他的鼻梁。

      “现在是木刺,以后指不定就是枪子。”顾清明强忍苦涩,将明台受苦的因由全数怪罪到自己头上。顾清明打开明台的手掌,湿润冰凉的碘酒涂抹其上,忽而他摩挲着一道凸起的形似蜈蚣的淡淡疤痕。“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明台一瞧,瞬间忆起那是最初他独自追寻顾清明,遇上流氓打劫,为了保护手表而被割伤的。唯恐顾清明更自责,明台傻笑道,“顾长官搞错了!这哪里是伤!这叫断掌,看手相的懂!”明台抬起手瞎扯,有鼻子有眼,“所谓男儿断掌千斤两,就是说我明少爷以后定会飞黄腾达。指不定我哪天就是军长大将,开国元勋!”

      顾清明破涕为笑,沉吟道,“你当我三岁孩童,断掌和刀伤分不清吗!”顾清明实则有些模糊印象,当年他身中两颗子弹,明台掌心已然带伤,不过不知前因后果。如今顾清明与明台互诉衷情,他自然想一探究竟,那些遗漏的,细微的,于明台而言不足挂齿的,却动人悱恻的事情。

      “总之就是遇上个趁火打劫的流氓,具体的以后告诉你!”明台随口一说,扯开话题,拿起镊子细细打量,嘀咕道,“绍桓,这镊子上面有点腥味。”

      顾清明敛起心绪,随之勾起唇角,幽幽叹道,“正常!薛君山说,这是家里用来拔猪毛的。”

      明台故作气急,闷哼一声,不顾满掌未干的碘酒,将顾清明扑倒在床。“你这颗大白菜越来越不像话了!本少爷要重振夫纲!”

      ——

      当晚,明台与顾清明被薛君山强留在胡家用晚饭。薛君山自烟馆被查封后,不知又捣鼓起什么小事业小勾当,定然赚了个钵满瓢盈,从胡家满桌的好酒好菜,便可窥一斑。明台在军营里粗茶淡饭,如今还不趁机大快朵颐,好好补充油水。于曼丽多日不见明台,捧着饭碗细嚼慢咽,又偷偷给明台填菜盛汤。胡湘湘人逢喜事,满脸桃花,她与盛承志相亲后,虽谈不上一见钟情,但好歹盛家少爷将胡湘湘捧在手心,呵护备至,两家人趁热乎劲儿磋商订婚事宜,国父诞辰纪念日之后,便将婚事落实。

      晚饭过后,顾清明与小穆重新碰头,携明台与另一名新兵返回军营。明台此时又一次意识到,顾清明今日再度破例,让他这名小卒子在庇护下休息一整天。明台登时五味杂陈。

      ——

      如此太太平平地过去三天,章营长安排明台值班看守阵地内的洋灰。看守新兵共三人,采取轮班制。11月4日当晚,恰是明台值夜。

      22时30分,明台刚接班上岗。士兵皆陆续回营安寝,阵地内空无一人,堆垒曝露的掩体砖块,横七竖八的铁锄铁锹,小山丘似的沙堆瓦屑,在淡淡的月光下东一处西一处,凌乱无章。戚戚寒风吹来,狭小阴森的值班室里,那一盏悬在头顶的小灯吱吱摇晃。

      23时,明台支起脑袋,强忍困倦,默默望着军袖中探身而出的手表。指针一步一顿地有序前进,轮回打转,时间静得催人合眼。忽而,明台察觉屋外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他一个激灵,推开小窗,左右张望。

      营地外一片半人高的芦苇荡,风吹不休,婆娑不止。明台思忖,兴许是什么夜猫野雀发出的响动。他执起手电筒,裹紧军衣,步出值班室,慢慢沿着营地外侧的铁丝网巡视。

      夜色更深,寒风越发冷冽料峭,鬼哭狼嚎似的呜呼穿行荒野田地,叫明台不由心头发毛。走了约莫十分钟,铁丝网边一簇茂密的草丛突然一颤,便又死寂般毫无动静。明台眸色一沉,右手摸上腰际的驳壳枪,左手手电筒的方向对准草丛探照。他拔高声线,喝道,“什么人!”

      数秒钟不见回应。明台眉头微蹙,枪口森冷扬起,厉声道,“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草丛中再度生出动静,与方才急速而过的颤动不同,这回是轻摇轻晃逐渐拨开。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怯生生地探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干净生动。明台心头一惊,右臂下垂放下手|枪。数名孩子簇拥成团,瑟缩着不敢靠近明台。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回家去?”明台收起手|枪,手电筒匆匆一晃,看清那群孩子皆是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模样。他心间柔软,伸手轻抚最前头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军事重地。”

      男孩下意识缩起脖子,抗拒明台的亲近。“不知道。”他鼓起勇气,眸光犹豫不决,颤声答道,“挖野菜,不小心来的。”

      明台目光一扫,果真每人背后都负着一只破布袋,布袋口露出一截木柄,想必是小铲子无疑。“原来如此,可你们是如何通过这铁丝网的?”孩子们顿时噤若寒蝉,脸色煞白。为首的小男孩灵眸一转,忽而拉住明台的衣角,将之带向一处隐蔽的角落。明台顺势细瞧,原来是铁丝网被扯开一道缝隙,如今被孩子们硬生生地拱成个歪七扭八的窟窿。

      “每日巡查,竟然有此疏忽!”明台沉吟,压根没有将疑心和猜度摆在眼前这群孩子身上。明台勾起唇角,轻拍他们瘦小的肩膀。“多谢你们告诉我。下次要避开这些铁丝网,切莫乱闯,小心被逮住。你们快回家去吧。”

      不待明台带领前往正门,孩子们有序地排成一列,自那窟窿鱼贯钻出,不顾衣服勾线破洞,一溜烟地往芦苇荡里躲藏。明台见状,只道是自己拔枪之举,吓坏了这群孩童。他从身旁挪了两袋沙包堵住窟窿,起身之际,却见月光下那名小男孩尚未离去,怔怔地凝望自己。明台眉眼弯弯,灿烂一笑,然而男孩脸色一变扭头就跑。

      明台回到值班室,继续守夜坐岗。

      一夜无恙,第二天清晨,接班小兵前来,明台头脑混沌地回到宿舍,倒头呼呼大睡。可梦境仅仅是仓促地一晃而过,章营长暴跳如雷的嗓音瞬间震痛明台的耳膜。明台苦恼皱眉,尚未回神,便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被左右钳制,五花大绑,拖至校场。

      明台被狠狠一蹬,双膝重重跪倒,几欲碎裂。寒风凛冽如刃割磨皮肤,明台此刻只着单衣,瑟瑟发抖。他不解,拧眉反抗。“干什么!”

      “玩忽职守!致使军用物资损失!明少爷!你说干什么!”章营长双臂抱胸,冷傲轻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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