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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1937年12月13日始,日军将自淞沪会战起所积压的仇恨与疯狂,全数施于南京城中未及撤离的30万余军民身上。残忍无道的杀戮奸|淫整整持续40多天,就连国际人道组织所设的安全区和避难所都未能幸免。通往江北浦口的中山码头上,大批军民为求一线生机拥堵在此,日军机枪队一通连环扫射。长江苍浪尽皆为赤,沟壑道渠无不填满尸身。

      明台与顾清明缘长江逆流西行,未见大屠杀惨烈景象。然而自明台离开上海,周遭发生之事桩桩件件震慑心灵,战时艰难困苦可见一斑,战争残暴真相层层揭露。明台在流亡中时常坐在石崖边拨动颗颗檀木佛珠,任凭哀思侵入骨血,游走全身。

      顾清明远远望着明台,并不打扰。他的心思比明台更为成熟,也更深切地体会过战场。顾清明知道,血溅在脸上才明白什么叫疼。而霖觉的死,就是烙进明台胸膛的心头血,唯有他自己舔舐,自我治愈。

      1938年1月,在南京沦陷后,日本海军原意沿长江逆流而行攻向武汉,然而陆军不愿受制于海军部署,因此横渡长江向北攻击,欲拿下重地徐州。中国军与日军再度开战一打就是五个月。就趁着这五个月的战事牵制,各县百姓跟随国民政府的脚步纷纷西迁,形成一次民族交融的大迁徙。

      ——

      1938年1月30日,明台与顾清明历经一个半月的徒步跋涉,终于踏入重庆城中。

      这一个半月可说是明台此生过得最清苦艰难的日子。身无分文的他每天从树林里醒来,就得挖空心思想办法填饱肚子,自己饿一顿半顿倒也无妨,明台就怕委屈了负伤在身的顾清明。顾清明肩膀与肋骨损伤需静养三个月,双臂才能活动。因此说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挑,一点也不为过。明台有时觉得顾清明像是他的小媳妇,且还是挺着孕肚的小媳妇,需要呵护备至,一丝不差。

      然而顾长官一身军魂铁骨,哪会需要明台操心。有时仅仅是一袭蓝灰军服,便能得百姓尊敬施以食粮。顾清明不愿平白无故占便宜,于是推搡着明台给老百姓做苦力偿还。另有些时候,明台和顾清明与迁校的大学生混在一起,由于二人学识不俗,大学生们总愿意与之搭伙吃饭。

      寒冬深夜,明台直嚷着冷,泼皮无赖似地往顾清明身边挤。顾清明起初念着明台为霖觉的事郁郁寡欢,愿意让他靠在背后寻求慰藉。毕竟“明台是他的弟弟”这个胡话,常常萦绕在顾清明心头,已悄然变得半真半假。没想到明台越发举止亲昵,攻城略地。顾清明忍无可忍,唯有一脚制敌。

      总之这一个半月的时光,明台仿佛经历了战火下的世间百态,尝遍生活的苦辣酸甜。至重庆时,他与顾清明二人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淹没在如潮难民中,恐怕连熟人都认不出来。

      1月30日正是除夕佳节,遭逢乱世,战火不歇,人心也难得安然。

      重庆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层叠交错,盏盏红灯笼稀稀落落地悬于门前。门上能贴上两副对联或大红福字的人家,皆算是有些经济条件的。他们的炉灶炊烟下皆是一盘素水饺,几碟下饭小菜,可算丰富。更多的贫困百姓只不过是在杂粮饭上淋几滴麻油,亦或是煮个鸡蛋聊表庆祝。

      当初顾府西迁时,顾清明曾记过搬迁至重庆的住址,然而他那时只道自己会从戎随军多年,归家之期遥遥,因此并未太用心牢记。加之南京保卫战的遭遇,地址在脑海中便已模糊。他携明台在无分东南西北唯有上上下下的重庆街市里,绕得头晕目眩。想找个路人问问,然而除夕当晚在外漂泊的,多半都与他二人一样,是刚刚流亡而来。

      顾清明见夜如泼墨,心中倒也不着急。他与明台头一次到山城重庆,心中充满探索的好奇心,便既来之则安之与明台漫无目的地胡乱逛逛。二人行至江边码头,夜船来往不断,临江便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吊脚楼,灯火灼灼仿若点点星辰。那里似是纤夫搬工们的住所,此刻正飘出袅袅白雾炊烟。

      顾清明与明台踩着台阶缓步而上。明台经过老百姓家门前,忽而脚步一顿,深深吸了口气,空荡荡的胃立刻提出抗议。顾清明听之饥肠辘辘,不禁抿嘴一笑。明台目光一瞥,瞬间被眼波如春水般泛起涟漪的顾清明勾走了魂魄,一时倒忘了饿意。顾长官若知晓自己一个笑眼,于明台而言能抵上一顿丰盛酒菜,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饿了?”顾清明的黑瞳中映着万家灯火,格外璀璨夺目。

      “那当然。今日才深切体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明台爬着不见尽头的台阶,叫苦连天。“最无奈的是,堂堂陆军参谋顾长官,竟然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明台故意调侃,一口气往上走了十多米远。

      顾清明含笑摇头,便见前头走下一名肩负扁担的中年挑夫。那挑夫头戴棉帽,身着破夹袄,扁担前后各有板凳,木桶,箩筐等家当,随之一步一晃。箩筐中竟还摆着碗筷,叮叮当当地碰响。他悠然下行,和顾清明擦肩而过。

      顾清明眸色一动,扭头跟上挑夫,轻声与之攀谈。明台在上头望着,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便听顾清明唤他过去。明台又踩着台阶走下来。只见挑夫放下扁担,打开木桶。桶里竟飘出丝丝温甜香气,令明台霎时来了精神。

      挑夫将木桶倒了个底朝天,才堪堪凑出一碗汤汤水水送到明台面前。挑夫笑笑便离开。明台捧着蓝边白碗在幽幽烛光下一照,这才看清是一碗温凉的赤豆元宵。元宵颗颗圆润,赤豆汤紫红浓稠,像极了往日家中所煮的模样,令明台鼻尖一酸,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姐。

      “趁着没凉透,快吃了。”顾清明见他眼眶一红,便扯开话题道,“那挑夫是从南京刚西迁来的。这赤豆元宵是我在南京常吃。也不知道上海是不是有,你喜不喜欢。”

      明台哽咽着将白碗送到顾清明唇边。“你先。”顾清明微微一愣,便就着喝了一口赤豆汤。明台这才也喝了一口,凭着稠密香甜,将心头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两个大男人按理说三五下便可将一碗汤水喝个精光,这顾清明和明台倒是喝得斯文含蓄,喝得柔情甜腻。明台舔舔唇,随口问道,“顾长官这回又是靠军装吃白食了?”

      顾清明淡淡一笑,还未答话。明台眸色流转,忽见顾清明的军服领角空空,两团棉线缠在衣服上。他大惊失色,立马激动道:“你的军衔呢!你——”明台举起白碗,不由低吼,“你该不会是用领章换了一碗赤豆元宵吧!顾清明!你在这等着,我给你讨回来!”

      “喂,别追了!”顾清明启唇之际,明小少爷早已如疾风般沿着石阶向下追去。“明台!”顾清明摇了摇头,只得快步赶上。

      ——

      重庆道路错综,岔口极多。明台在漆黑夜色下一个不留神,便在拐角撞上一抹黑影。一时人仰马翻,大叫一声,显然摔得不轻。顾清明在远处只听瓷碗碎裂之声,眉头微蹙,快步赶来。他双手无法去扶明台,只得在旁轻声问道,“没事吧?”

      明台摆摆手,摸了摸屁股,连声道无妨。光线极暗,明台隐约见着数只盒子散落一地,便相帮撞上的那人收拾。待整理完,那人起身向明台道谢,这才与顾清明打了照面。

      “长官!”那人激动万分地低唤一声,二话没说便迎上前来。顾清明仔细一瞧,竟然是南京一战中始终追随于他的警卫员小穆。战友相见分外动容,忙不迭诉说这两个月的经历,明台一时插不上话总感觉自己如同失宠了一般。

      “长官,你受苦了!”小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叹道,“幸而当初你决策果断,团长撤离后得到治疗,伤势基本无碍了。咱们团如今在后方休养生息,补充兵员。团长要是知道你没事,一定高兴坏了。”他语罢,便激动地想要和顾清明握把手。

      明台伸手一拦,拧眉道,“顾清明枪伤还没全好,双手都不能动。”他将顾清明护到身后,端起架势打量这个长相普通老实巴交的警卫员,“小穆吗,我和你顾长官正在找落脚的地方,你能帮忙吗?”

      小穆脑筋还未转过弯,不由反问,“今日除夕,长官不回家吗?我正要去拜访顾老爷子。”话音未落,明台与顾清明立刻低声浅笑,拉上小穆带路。

      ——

      顾府于重庆宅邸位于南山,临江顾盼,峰峦叠嶂,树木苍翠,不但是蒋委员长别墅所在,更有党中大将,江浙富贾定居于此。顾静江刻意避开了达官显贵的别墅圈子,落户山中最为阴僻清寡的一处,莲青园。山路驱车兜转也需不少时间,更何况顾清明一行人靠着两条腿走。

      山间静谧,风声萧索。小穆也是第一次拜访顾府,拿着纸片借着月光仔细瞧着走。众人摸索着行至莲青园时,都被林间寒风冻得瑟瑟发抖。除夕夜大铁门前的警卫也不见踪影,顾清明狠狠晃了半天铁门,前院的草丛里竟窜出一条大狼狗对其狂吠。这一阵吵闹才将屋中人招来。

      家仆李婶探着脑袋走来,满手油渍在围兜上抹了抹。顾清明向她含笑一唤,李婶皱陷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激动地给他开门,踩着碎步子就往前屋钻,颤声唤道,“老爷!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顾清明强忍着翻涌的心绪,大步流星地向灯火通明的前屋走去。还未待他走进,门前便显出一步履蹒跚身形不稳的人影,细长的楠木拄拐也依旧在侧支撑。逆光下老父的容色看不分明,可他开腔之际,声线中尽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沙哑。“绍桓。”

      仅仅两个字,顾清明便卸去军人该有的坚硬姿态,眼眶内满是晶莹的热泪。在淳化镇浴血奋战之时,在面对森冷的枪口时,在纵身投湖保全气节时,他真的没想过此生尚能有幸再见老夫。顾清明无法张开双臂拥抱父亲,只颤抖着薄唇,却发现这一刻的感情已无需多言。

      明台在一旁仿佛感同身受,想起孤独守家的大姐,一阵浓烈的酸楚与愧疚之情便抑制不住地爆发。他双眸酝起湿雾,偷偷垂下脑袋哽咽。

      顾静江向来是个不轻易流露情绪的严父。此刻他眼眶发红,眼角湿热。泪珠滚落,填入深深浅浅的皱纹中。他拄杖一敲地,沉声叹道,“都没吃饭吧?快进来!”顾静江一扭头便不着痕迹地摸了眼泪,慢慢平复情绪。

      顾清明应了一声,明台与小穆便随他踏进门槛。

      顾府仍是保留南京时古色古香的风格,红木桌椅低调气派,青瓷茶具光泽丰润,字画摆设处处妆点,素绢六折屏风将前厅与餐厅隔开。餐桌那端正飘来阵阵扑鼻香气。屏风后人影绰约,便惊现两个明台熟悉的身影。

      明台泪目迷蒙的视野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大姐与阿诚哥的身影,他一时未及反应,只道是自己思念情切,怔怔地愣在原地。直到大姐明镜拿着丝帕抹眼泪,哭声渐渐清晰,明台这才瞪大眼睛,全身颤抖,不敢置信地沉吟,“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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