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囿鱼

12、第十二章

　　顾清明醒了，明台懵了，小和尚傻眼了，泥塑菩萨仍是慈眉善目地笑。

　　火盆子里的柴烧得劈啪作响，小和尚给顾清明端来了菜汤粥，一见他绷带缠身的双肩和胸腹，便将热乎的粥交给了明台。明台镇定自若，面色如常，很快就消化了方才自己精虫上脑一拍即死的事。他体贴地舀了一勺粥，放在唇边吹气，再喂到顾清明嘴边。

　　顾清明脸色铁青，眸色如芒，直叫明小少爷脊背发凉。顾清明此刻的心思也是百转千回。若说明台是在行助人为乐的仁义之事，可这指尖动作如鹅毛撩拨轻弄，眸光狡黠似色鬼缠身，他顾清明未免自欺欺人。但若说明台是在做有辱斯文的邪秽之事，可明台又确实满腔赤诚，救其性命于危难之际，更放下少爷架子为其料理。他顾清明好歹是个历经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的陆军中尉，总不能像个黄花大姑娘一般矫揉造作。更何况，明台与他皆是实打实的男儿身。

　　明台见顾清明眸色流转，只道是不是这菜粥不合胃口。“绍桓，你就喝一点吧，大伤未愈饮食要清淡。”语罢，明台这才见顾清明低下脑袋，喝了一口。他唇角一勾，笑得儒雅内敛，情真意切，嗓音忽而染上一抹感怀之态。“原来在上海你看不惯我少爷做派，如今你负伤了，这段时间咱们好好相处，你或许就能看出我的成长和改变。”

　　顾清明不禁眼波一颤，轻轻应了一声。明台立马笑容渐深，邪魅沉吟。“你的胳膊没有三两个月是好不了的。以后吃饭擦身去茅厕，我明少一手包办！你放心！我保准伺候得你顾长官舒舒服服，妥妥帖帖，龙马精神，身心舒畅！”

　　话音未落，顾清明猛然呛咳，满脸涨红，莫名感到自己似是羊入虎口，沦为刀俎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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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在前一日发出撤退指令，然而撤退计划未得充分准备，大量军民被困南京城中，惨遭日军屠杀。藏身山林的明台消息闭塞，并未料到这场战役迅速落下帷幕，紧接的是一场震惊世界的屠杀悄然上演。

　　12月16日，明台见顾清明喝了几天的菜粥，整个人消瘦到令人心疼，便跟着小和尚霖觉出了土庙，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碰碰运气，打个野味。不料严冬将至，林子里连个活物都少见。转了一上午，明台只摸了两只野鸽子蛋。

　　两人在林中悠然缓行，明台在土庙与顾清明的小日子过得太过安逸，他几乎忘却战火硝烟和这残忍动荡的世道。直到林子前方忽而有一片较为开阔之地映入眼帘，空气中浓烈厚重的腥臭味直冲鼻腔，明台这才大惊失色，心弦紧绷，一把拽住小和尚的手臂，肃然低声，“小心！跟在我身后！慢些走！”

　　小和尚脸色一僵，灵动的黑眸渐沉，重重颔首。

　　明台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一步一顿向那开阔之地前进。林中本是树木茂密，而那一处似乎被人为砍伐，粗壮的树桩徒留在地，枝叶颓然东倒西歪。明台脚底踩上满地枯枝，脆裂声响一时打破静谧，令他不由眼皮狂跳。小和尚面色异常镇定，可紧捏檀木佛珠的指节却生生发白。

　　明台半眯着眼，见远处地面上似有一片暗黑阴影，像是被刨开的硕大地坑。他又上前两步，枝影斑驳间，惊现半截鲜血淋漓的手臂！明台头皮发麻，毫无防备，脚步稍移，又现横七竖八的碎尸与死不瞑目的人脸。他忽感脚底一软，仿若踩上澡泽泥泞，水泽声湿黏模糊。明台怔怔地低下头。密密麻麻的虫蝇在鞋边蠕动，贪婪吸允渗出地面的殷红血水。

　　“闭上眼睛！别看！”明台一声惊呼，紧握小和尚的手臂，扭头就跑。那大头苍蝇的嗡嗡声回荡耳畔，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盈鼻腔，血泊尸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明台几乎忘记自己是如何重回土庙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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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明见明台与小和尚回来后脸色阴郁，问二人在山中遇到了何事，两人皆默不作声。晚些时候，明台将两只野鸽子蛋煮熟分给顾清明与小和尚，自己连香气扑鼻的烤地瓜都难以下咽。小和尚将蛋壳剥去，直望着光滑细嫩的蛋白，丝丝蛋腥味细细飘来。他眉头一拧，倏然起身，将鸽子蛋送往顾清明唇边。

　　夜色如墨晕染天际，呼呼风声轻拍门扉。昏暗漆黑的土庙里，明台一双眸子如夜鹰警醒。顾清明仰躺在地，没有半分睡意，又低声询问明台。不知沉默了多久，明台才伸手掖了掖顾清明的被角，幽幽叹道，“牛首山不能再待了，咱们明天就西撤。”

　　天色擦亮，明台利落地收拾了东西，最后认认真真地问过小和尚，是否当真不肯与他们一道离开。任凭顾清明在旁磨破嘴皮，小和尚仍是倔强顽固一根筋。明台背起包袱，眉头紧锁，微恼道，“绍桓！咱们走吧！就随他去！”顾清明还想向霖觉晓之以理，无奈被明台推搡着离开了土庙。

　　二人走了一段路，回首凝望日光照拂下的兜术寺，灰瓦泥墙仿若云雾缭绕金芒盖顶，泥塑菩萨熔金重铸，小和尚袈|裟附身，仙风道骨。顾清明与明台面面相觑，好似这多日来的安逸皆蒙上天荫庇。

　　正当二人心怀感激，神色怅然之时，一声震慑山林的枪响如鸣雷炸裂！密林中栖息的群鸟振翅逃散！惊恐万分的鸟群飞掠明台眼前，刷刷声响久久不歇。在枪响的刹那，明台全身一颤，脸庞立刻失了血色，耳膜生疼欲要撕裂开来。

　　“出事了！”顾清明较明台更为镇定，但他双臂无法动弹，见明台呆愣在原地，只好厉声大吼道，“你还犹豫什么！枪声是兜术寺方向传来的！快回去救霖觉！快啊！”

　　明台眼眶血红，丢开包袱撒腿向土庙飞奔。片片枯叶在眼前蜿蜒落地，呼啸寒风如利刃直刺眼睛，明台的视野渐渐覆上水汽，一片迷蒙模糊。恍然间密林深处，那小和尚如初遇时一般静静而立，灿若星辰的黑眸子灵动依旧。

　　明台在心头反复祈祷，甚至私心想着那尊泥塑菩萨一定会开恩施法，救霖觉于生死危难之际。小和尚曾那般虔诚地怀揣信仰，相信天地，相信师父，相信佛祖，相信了两个未曾谋面的人。明台不断告诉自己，善良仁慈如霖觉定能承蒙眷顾。

　　然而明台如疾风般穿过篱笆圈，一脚踢开虚掩的门扉。小和尚抽搐着侧卧在地，灰白衲衣上绽放开一朵鲜艳刺目的花朵，殷红温热的血液溅在泥塑菩萨永远俯瞰苍生的慈面上，滴滴血珠挂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如两行血泪划过脸庞。

　　是谁说菩萨能普度众生，能救苦救难！如果他真存在，为何对千千万万饱受煎熬的人民熟视无睹！对这片流泪流血的大地视而不见！在残忍无情的世道里，能拯救生命的信仰，永远只存在于奋起反抗！

　　明台双拳紧握，眸色通红，心头怒火熊熊燃烧。他大步流星地冲向后院，杀意尽显的小刀紧握在手。一名日本兵正俯身翻找土庙储粮，他只听背后脚步声渐近，还未起身回头，一把冰冷刺骨的白刃便深深划破他的颈侧动脉。鲜血淋了明台满身，亦祭奠万千亡魂。

　　“バカやろう！（混蛋）”后院破屋内又跳出一名日本兵。他步|枪在手，一见同伴惨死，立刻破口大骂，子弹上膛。不料弹头卡壳，他满头大汗地摆弄，步步退却。

　　明台冷笑，当真是报应。他如催命夺魂的黑白无常，全身散发阴沉杀气，赤色刀刃在日光下折射寒芒。明台一个箭步上前，左臂抱住森冷的枪杆子，右手直刺向日本兵的脖颈。鲜血如潺潺水流涌动喷射，日本兵眼眸怒瞪，捂住脖子，倒退数步，终是倒地不起。

　　明台苍白的脸上满是血渍，双眸亦被染成赤红。他全身颤抖，指尖一松，小刀直直扎入泥地。那是明台第一次杀人，因为仇恨和愤怒杀人。他不禁抬起一双湿黏的血手，感到自己像是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在他以往的认知中杀人是要被抓去巡捕房，是要被枪毙的，可是如今的世道，杀人竟变得如此稀松平常，人命变得这般不值一提。信仰，人性，秩序，皆与具具血肉之躯被塞进战争的绞肉机，留下一堆污浊，糜烂，混沌的难以名状的恶物。

　　明台僵硬地走回堂中，霖觉奄奄一息，意识尚存。他将瘦小虚弱的霖觉抱在怀里，手掌按在不断冒血的伤口上，细语柔声道，“别怕，你看顾清明中枪也是我给治好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明台莹莹泪光在眼眶中打转，终是颤颤巍巍地滑落。

　　霖觉治不了，这连他自己都清楚。子弹穿透腹部，胃壁破开，虽不会即可死亡，但胃液烧灼着伤口，疼得霖觉眉头紧皱，他咬着牙愣是没吭一声。“你别难过，我死了就能见到师父和村民了。”小和尚淡淡一笑，天真烂漫，没有半分惊慌。“那天晚上师父把我藏在树坑，叫我千万不能哭，不能悲伤。往生故去之时，如果在世的亲人悲伤，故者就会心有牵挂，魂魄就无法行至极乐净土。”

　　明台轻轻抚过霖觉的脑袋，哽咽不已，“傻瓜。”老和尚是害怕霖觉的哭声暴露藏身之处，因此才破戒编造诳语，如今又成了霖觉安慰明台之言。

　　霖觉呼吸渐弱，他凭着最后一丝气力紧紧攥住明台的手，将檀木佛珠塞入他的掌中。“你别伤心。你伤心了，我就走不到极乐净土了。”霖觉微微仰起头，黑瞳中一片光华渐渐涣散。“我好想师父，好想村民。”小和尚气若游丝，心口一颤，撒手而去。

　　顾清明快步赶来土庙，脚步跨过门槛，霎时凝滞。他缓缓走到明台身边，半跪在地，望着明台死灰般的面色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忽而想要挣脱双臂上绑带的束缚，将明台和小和尚一并拥入怀中。

　　“走吧，刚才的枪声一定会引来更多日军。”顾清明如鲠在喉，眸如暗潮翻涌，沉声一吼。“明台！”

　　明台全身一颤，这才如摆脱魔怔，魂魄归体，恢复一丝神色。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霖觉，将染血的檀木佛珠缠上手腕，最后凝望一片死寂空荡的兜术寺，携顾清明往西边山下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