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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南京烟雨隐匿南朝诸寺,牛首山亦有深藏于林的古旧土庙。明台跟随那小和尚走了崎岖坎坷的山路,在密林中绕得晕头转向,终于到达一处兜术寺。这寺庙格局极小,既无山门围墙,又无大殿偏阁,唯有篱笆圈,正堂,后院。在南京境一众名寺古刹中,确实极不起眼。

      小和尚法号霖觉,是个弃婴,被土庙老和尚养大。据他所言,自开战后周遭老百姓有一段时间将兜术寺当做避难所,然而战事及此,南京城恐怕不保,藏身山林并非长久之计。于是老和尚漏夜带百姓们下山西行撤离,不料在山脚下撞上一支日军小分队。老和尚趁乱将瘦小的霖觉藏进了树坑,这才留下这少年一命。

      明台打量着小和尚的容色,竟见他诉说惨事时不带一丝苦楚,不由心头纳闷。莫非出家人都是这般心如止水,看破生死?他仔细瞧瞧小和尚的眉眼,就那副清寡的神态颇有几分顾清明的影子,明台心头不禁莞尔。

      明台踏入兜术寺正堂,便险些被堂中一尊泥塑菩萨一惊。土庙破旧古朴,这菩萨更是历经风霜,斑驳坑洼。莲花宝座缺了两角,缥缈衣饰磨损到辨不清颜色,纤纤指尖也断了一截。明台目光上移,最终落在这尊泥塑菩萨唯一保存完好的面孔上。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明台不由心生敬畏,垂首弯腰拜了拜。

      小和尚从后院抱出一床棉被,掸了掸灰尘,便铺在地上安置顾清明,又卖力地生了个火盆,关上前门后门,一时将正堂内烤得极为暖和。“后院两间小屋的墙都破出窟窿了,不能住人。你们就和我一样,在这儿和菩萨作伴吧。菩萨救苦救难,是不会责怪的。”

      明台颔首应和,小心翼翼脱去顾清明的上衣。只见那蓝灰色军服上两个血洞子,一时令小和尚倒吸一口凉气。明台面色凝重,将小刀放入火盆灼烧,在火光的映衬下这才惊觉自己掌面上深深的刀口红肿生疼,似有发炎的趋势。小和尚见状,又是一惊,眸色流转,立刻从后院翻找出老和尚留下的草药瓶罐。

      明台一个个扒开木塞,一边闻一边皱眉。“我不懂这些的,究竟用哪一个才好?”小和尚也不明白,只好摇头。明台沉声道,“有针线吗?缝衣服的。”小和尚闻言又去好一番翻找。

      明台将银白的细针烧红,便一咬牙为自己缝合掌面上的伤口,又拿了些不知名的草药覆在手上。在自己身上实践后,他这才鼓起勇气敢为顾清明治伤。白刃在火星四溅的火盆中被烧得通红滚烫,明台汗水津津紧张地握住刀柄,心脏猛烈乱跳。

      顾清明身中两枪,一处在左肩胛,另一处在右侧肋,万幸的是两处枪伤似乎都未伤及内脏。明台将衣角塞进顾清明的口中,望着他光滑白皙的脊背上两处冒血的窟窿眼,不禁心疼怜惜。“绍桓!忍着!”明台如鲠在喉,声线沙哑,将小刀尖端对准枪眼,便牙关紧咬,迅速破开刺入。

      顾清明从昏迷中猛然惊醒,他撕心裂肺地低吼一声,口中衣物几乎被咬破。额间青筋暴起,汗水打湿鬓发,顾清明横眉眦目,双拳紧握,指尖几乎嵌进掌心。他痛到全身痉挛,令明台大惊失色,不敢妄动。

      “绍桓!忍住!有我在!”明台将顾清明搂在怀中,任其牢牢扯抓自己的衣襟,眼角的泪水埋入自己的胸膛。明台狠下心钳制住顾清明,手中小刀再深入一分,一股血肉焦糊的烟味冲入鼻尖,刀锋利落稍稍一挑,一颗鲜血淋漓的铜色枪子滚落在地。

      顾清明又痛晕昏厥。明台见子弹挖去,这才重重喘息,拂去额间冷汗,眼角一瞥自己的手,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小和尚打了一盆清水,明台便清洗小刀,将之再次放入火盆中烤红,挖出嵌入顾清明背部的另一颗子弹。

      ——

      1937年12月11日,对前方浴血奋战的战士而言,是一个难熬焦躁的夜晚,对明台来说却是多日来难得的心安,因为他的腿上正枕着一个呼吸平缓脱离危险的顾清明。明台像个努力耕耘坐待收获的农民,满脸抑制不住的浅浅笑意,指尖轻轻拨开顾清明额前碎发,揉了揉他总是拧成结的眉头。

      小和尚霖觉抱着个热乎山芋津津有味地啃着,眸光由明台脸上移向顾清明,又从顾清明转而回到明台。他满嘴山芋,口齿不清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明台眸色一动,微微仰头,稍有嘚瑟之态。“我是他大哥。”

      “不像。”小和尚轻飘飘地吐出几字。

      明台鼻尖一哼,瘪嘴道,“他是我大哥。”语罢,小和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应了一声表示了然。明台这可就不服气了,愤愤地从火盆子底下翻出个糖油直流香气四溢的烤地瓜。掰开一咬,烫得直呼气。“我,我说你,你这小和尚,心思真重!”

      小和尚对明台爱答不理,吃完山芋便从泥塑菩萨的莲花座下捧出一个瓦钵,双膝盘坐,袖里暗藏的一串檀木佛珠在指头间拨起,郑重其事地默念佛经。明台不便叨扰,默默吃完地瓜,待小和尚念了大半个钟头,他已昏昏欲睡。然而明台生怕顾清明夜里伤势恶化,只得拉着小和尚谈天说地,支撑疲乏的精神。

      原来小和尚拿出的瓦钵里头盛满的,是他在老和尚与村民惨死之处抓起的一把沙土。头七未过,小和尚每晚都诵经超度,令死者安息。

      明台又问及土庙里储粮够不够过冬。他是不会在山里待上整整一个冬天,只待顾清明恢复气力便要转移到安全区域。明台是担心这小和尚孤苦无依,腊月大雪临山,物资匮乏,恐怕会被活活饿死。

      “不如过几天你就和我们一起离开牛首山吧,日军上山扫荡只是时间问题,你留在这里不安全。”明台热心提议。

      不料小和尚眸光淡淡一扫,老气横秋地倾吐道,“我要陪伴菩萨。”小和尚不领明台的情,直叫明台憋闷凝噎。他默默心道,好一个翻版的顾清明。

      然而转念一想,这霖觉从小就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莫说去重庆武汉的城里落脚,只怕连这牛首山都从未踏出。明台微微侧头凝视这年代久远,残损破败的土庙,还有霖觉一身古朴的灰白衲衣,原始粗糙的吃食。处处透露着封建社会留下的痕迹。明台一想到自己从小生活的是富足洋气,文明进步的世界,却从来没考虑过中华大地上多的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清贫百姓,一抹羞愧便驱之不散,盘踞心头。

      明台见小和尚眉宇间极似顾清明的那股倔强固执,只好幽幽一叹。也罢,要他从阿弥陀佛的思维转向三民主义的信仰,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小和尚在与明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睡着,于是堂中独留明台一人守夜。他眼帘低垂,恍然间瞥见顾清明手腕上的德国表,黑眸立刻如春水涟漪,微微荡漾。“这回惨了,我们两个都往水里一淌,手表都遭殃了。”

      明台自言自语着,小心翼翼摘下顾清明手腕上的手表,又拿出自己怀中仍旧滴水的皮盒。他眉头一拧,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将两只表都安置在皮盒里,待到城里找个师傅修理一番,指不定还能令它们起死回生,重返岗位。

      两只相依为命的德国表静躺在皮盒中,明台细细摩挲间,忽而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这两只一模一样的手表,此刻连表盘上停工的时间,都是分毫不差地统一。“十点四十二分。”明台眉头一松,笑逐颜开,喃喃道,“是我和顾清明第一次历经生死的时间。”

      ——

      顾清明从昏沉中渐渐清醒,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土庙弱不禁风的门扉。屋内的火盆烧了一夜只剩零星火苗,温暖的气流靠近破洞的窗户纸,凝结成一点点细密清亮的水珠。清晨羸弱的日光携来一方光明,正投在顾清明身侧。

      居然真的能死里逃生。顾清明心中沉吟。他想要抬手轻触日光,不料手臂微微一动,便是一丝钻心剧痛直冲脑门。顾清明闷哼一声,再抬眼时,视野中惊现一张明秀的少年脸庞,还是个光头小和尚。顾清明微微一愣,欲要启唇。

      小和尚眼睛一眨,做噤声手势,又指了指上方,压低声音道,“嘘,你弟弟他守了你一晚上,实在撑不住,方才刚眯眼睡着。”小和尚一想到昨日那刺目血衣和两个窟窿眼,仍心有余悸。他从怀里摸出两颗铜皮子弹,摆在顾清明眼前。“看到吗?已经拿出来了。但是你弟弟说伤筋动骨,一点儿都不能乱动,否则骨头就长不好了。”

      顾清明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响,在“弟弟”这两个字眼上疑惑不解。他见小和尚严肃告诫,便颔首应承,努力地扬起脖子,去看他顾清明凭空冒出来的“弟弟”。

      明台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原本神采飞扬的眉眼,此刻多了一丝倦怠疲惫。在上海时还是一头打理细致的英伦头,如今则是一簇簇杂乱无章堪比鸟窝。白皙的皮肤有些晒黑粗糙,下巴处灰蒙蒙的冒了短胡渣。整个人更显成熟俊毅,在顾清明看来顺眼了不少。

      顾清明有些头疼,不由拧眉深思。一瞬间,水中相拥亲吻的画面浮现脑海,令顾清明眸色霎时一颤,转而又恢复往日的深邃清寒。心跳有些快,耳垂有些热。顾清明静静深吸一口气,默默叹道。自己果然伤得不轻,体温和心率好似都不在正常范围。

      这般想着,顾清明只得再闭上双眸,静躺修养。

      ——

      12月12日整整一天,南京方向的天空皆是火光阵阵,红云似血。明台一边在土庙后院劈柴烧水,一边紧张盘算何时离开此地。小和尚转了转山,刨了些野菜回来,用碎米熬了一锅菜汤粥,只待顾清明醒后便能喝。

      明台不知顾清明醒来过,还以为他沉睡昏迷。卖力地拎来一桶水温恰当的热水,明台便很自然地给顾清明解开衬衫扣子,为他擦身。顾清明在战场上提心吊胆,时常保持警惕状态,于是睡眠极浅。明台轻柔地将热乎乎的毛巾覆上胸膛,顾清明便眉头微微一皱,眼帘稍抬。

      一来久未进食,虚脱无力。二来热毛巾触上皮肤的感觉,实在太过舒适。顾清明一时怔怔地沉默不语,任凭同为男儿身的明台为自己打理。他半眯着眼,凝视明台紧抿的薄唇和认真的表情,竟感到一股暖流淌过心田。

      明台压根没察觉顾清明已醒。他抿着薄唇,一脸肃然,实则心头早已如揣跳兔,蹦跶个不停。第一次看顾清明的身体是为他取出子弹,那时性命攸关,明台哪敢动半分邪念心思。今天再次尽收眼底,明台只感喉头燥热,一些奇异的念头开始乍现在脑海中。

      顾清明的身体在明台眼中性感到不可方物,那不属于女人玲珑妩媚的性感,而是男人的柔和与阳刚完美结合。肤色虽白皙透亮,肌肉轮廓却清晰分明,锁骨连肩,如羽似翼,身线自颈及胯,起伏连贯,如丹青画笔一气呵成。尤其顾清明骨架纤细,一副腰枝柔韧无骨,脐下凹陷的阴影引人一探究竟。

      明台眸色极不自然地一颤,捏毛巾的手势稍稍变化。顾清明立刻感到明台的指腹在有意无意地摩挲他的皮肤。他全身一僵,心头好似点起了摇曳不遏的火苗。

      明台的理智此刻几乎缴械投降,心里的口哨吹得婉转动听。他明小少爷可是走出国门见识过的人,罗曼蒂克的巴黎对同性之欲毫不禁忌。顾清明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他明小少爷碰上,就是动心动情动手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现在顾清明伤势重,明台不好突击偷袭。

      吃不到嘴里,先闻个肉香喝口汤。明台邪念一起,心头飘飘然,清了清嗓子,伸手就开始松顾清明的皮带。顾清明当即额间发汗,骇得支起身来。

      只听静谧的堂中一声裤链嗞啦,随即是小和尚捧着的火盆哐当落地,死一般沉寂了半响,顾清明沙哑低沉的嗓音一喝。“明台!你想在菩萨眼皮子底下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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