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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奈何为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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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有眼,不见相。
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我。
晏师有一双见水见沉的眸,人立在高过一丈青铜炉鼎下,身前是一方四角翘起中陷平凹的丈长三尺宽的方案。
她静静立着,右手执着一方薄似柳叶的小刀,左手挽着右手袖襟,像是立在案后的一抹雕画,胧着一双盈盈水汽的眼,不知深浅,不知意味,不知始终地看着我。
若你果真是一幅画就好了,别动,千万别动,这样我便能好生瞧一瞧,你到底是个怎般模样。
奈何我知道她的一双眸并不是那么安份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过,我生怕里面会生出什么别的东西来,让我下意识地滑开眸,避开了她。
滑眸所见,那方案铸着麒麟脚,比人小腿还粗一些,顶起了三尺厚,雕满无数怪脸的铜案身子。
那些都是浮雕的脸面,表情狰狞而痛苦,似是活生生把脸铸了上去,它们不甘心被如此禁锢在案几上,撕裂着痛苦的眼眉极尽力气地想要挣扎出来,便挣出了许多深浅不一的雕纹沟壑。
雕纹的沟壑里挤满了黑暗的浓稠,似是还未干涸的油垢,黏糊糊地填充着彼此间已经足够拥挤的缝隙,好似指尖一刮,就能掉下年代久远的沉珂垢迹。
铜案面中平凹而下,同样是奇怪的铜刻纹络,那些纹络似是活的,看上几眼,便觉得它们都是蛇,扭曲着身体裹着里面平躺的一个人。
是桓止心。
她褪去了红衣,一身莹白如玉的肌肤裸呈出来,夜风寒凉,我清晰地见到了那肌肤上骤冷的颗粒,双手侧放在身体两侧,柔和姣好的眉目安静无言,胸前山峰之处,已经没有任何的起伏。
竟是,死了么?
脑子里混沌一片,这意识乍然想来,如同一支竹筷搅着刚冲好的浆糊,怎么也理不清思绪。那七钟的声响,果然是在昭告她的死亡。
明知她活不久,可真实见了方才活生生的一个人,眼下就在我面前呈现了玉一般的尸体,一种死后再也得不到尊重的不安无措感卷没了我。放佛那案几上摆的就是我,死后也要经历这样的不尊重,为人看尽身体,看尽所有的秘密,无处躲藏。
炉鼎里的大火吐着火舌,烧灼空气的噼啪声让此刻的安静变得更加真实,我缓缓移上,掠过晏师指尖薄拈的柳叶儿刀刃,掠过她含玉的颈窝,爬上了她的下颚,钻进了她的眸底。
她眸底冷寒,便将我冻住了。
她身后的炉鼎是个宝葫芦形状,青铜的葫芦肚有丈许直径,这衬得她身形薄削似竹,却偏偏是林中最直立最稳当的那一根。
没有风可以撼动她,也没有人可以靠近她。
再往上的葫芦头,伸出了九根竹叶一片的弯梢,从末梢的怪脸口中流出了滚红滚红似铁浆一般的细流,潺流无声地卷着烧沸的烟气烫红了葫芦头上雕刻的怪脸花纹。
食。
性。
色。
……
脑子里又开始自主地蹦出那些怪脸的名字,我认得它们,认得它们……
烫红的细流把葫芦鼎烧成了滚红的怪脸葫芦,于是晏师也像是立在了一幅滚红的画里面,她的青衣,她手中的薄刃,透过眸底的冷寒,扭曲成了一幅奇异诡谲的画。
我的心,落得厉害,一直一直在往下落,却不知道往哪里落。
那些殷红似血的铁浆灌透了葫芦鼎,并未止歇,一路顺着地面铺开。原是这竹帘空殿的地面,有着一幅铺满整个空殿青石板的符阵,此刻为似血的红填满,才显出了其中的符文道路,勾出了一方无比怪异的脸。
那脸上三小,中三宽,透过盛着桓止心尸身的铜案,蔓延过来的还是下三小。
类似圆,却有一种给人本是方的感觉。
眼眉口鼻被聚拢在了葫芦鼎的丈许周围,被四方宝器屏风挡住。这四方宝器屏风不占正四方,而是斜身立在了斜四方位。
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各自对角而立,填充了怪异符脸的缺口,把它给完全补足了。
送神阵。
脑子里在符阵形成的瞬间,自主地蹦出了这三个字,我脑子里一空,落在桓止心的那方铜案上,无比真实地意识到这方铜案是个棺材的模样。
而那棺材之后不该是晏师,应是一个黑袍在身,只露出一双没有瞳纹的银灰的眼,有一双手应该捏着一支墨杆沾朱的笔。
那双手应该苍白,应该无比的苍白,应该在没有尸身的铜案上作画,画出一张又一张的青红朱画。
那些画,那些画……
“画,对么?”
晏师轻挑言底,冷冷清清,打破了我所有自然而来的画面,接着,一阵火舌窜起在我身前,她指尖的柳叶刀,折腕便出,竟是向我飞来。
“小谢!”
前后惊呼而来,我却下意识地没有躲开刀,先是一左一右地以青雉刺出,才是蹬地飞身而退,落在了空殿边缘,撞上了身后的竹帘。
竹帘哗哗响了一串,那左右被我击退的人,左边的是谢十方,右边的却是玄通。
谢十方身前的红衣被我划开了老长的一条口子,翻折地挂着,而玄通则是被我伤在了肩头,血迹潸然地正是捂着。
我惊怔万分,想要看看自己的手,果真就抬了起来,青雉沁着血,烧灼着我的眼,我张着口,平静的呼吸开始急喘起来,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我的出手。
我虽有一些技击在身,可绝不会做到如此快的地步,回想方才,我的手和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那么快的动作,绝对不是我能做到的!
谢十方和玄通惊怔无比地看着我,我无法回应他们的惊疑,因为我发不出声音,喉底被一圈什么看不见的细绳紧紧系着,丝毫没有发出声音的可能。
“你疯了么!”
玄通气急败坏,脸都急红了,却也不敢当真再靠近我。
“她没有疯,你们不要再接近她。”
那指宽的柳叶小刀不知何时又回了晏师手里,她一边冷清清地说着,一边退下了外衫青衣,内襟的红衣像是血一样地淌了出来。
她一步一走,撩起内襟红衣的襟摆,柳叶小刀划了两下,便割出了几条三指宽的细带来,继而左手在柳叶刀上轻轻一抹,殷红的血线流出,径直落在了血红的细带上。
“蒙上眼睛,送桓止心,入墓。”
凄冷冷的命令,没有丝毫的起伏,似是折断冰凌一样地传来。血红的细带被一左一右地扔给了谢十方和玄通,而晏师自己,柳叶刀收入手中,也卷着一条血红细带蒙上了眼睛。
她的血,对,她说过她的血。
是不是也因为我脸上沾了她的血,所以才看见了这些鬼东西?那刘斐当时的惊慌所见,好似也是因为脚上踩了她的血。
蒙上眼睛?为什么要蒙上眼睛,难道蒙上了,就看不见了么?
“刘斐疯了,果真是因晏师你的血。”
一声底蕴音厚传来,随之一条白影窜进来,捉手便去劫飘向玄通的血红细带。
是明见无。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来得都是熟人!
眼看那红带要落入明见无的手中,我心下急得慌,却怎么也不能动,便是眼珠都不能随意再动。玄通脸上也急,扑着身子要去抢,可他的身手我自来知道,怎么能和明见无相比?
那红带立时落入明见无手中,只是他还未抓得稳当,人突然如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直撞出了我身后的竹帘,才远远听到一声接不住气的闷哼。而此时,身后的竹帘剧烈地哗哗作响,不仅是我身后,而是周遭的竹帘都响了起来。
殿中的静谧瞬间破碎,如同沸水开了锅,滚烟浓烈,一连涌进了恶臭熏人的腐尸气息,却原来,是那些诈尸鬼终于涌了进来。那些诈尸鬼速度急快,一下子包围了竹帘空殿,冲进殿来一踩上地面的红铁流浆的阵法却是如烙铁烫入了肌肤,刺啦刺啦地滚着焦灼皮肉的恶臭,惊哑不绝的惨嘶声一时灌透了空殿,让人格外地难受至极。
恐怖的画面中,诈尸鬼纵使受阵法阻拦,仍旧不断地涌进来,谢十方身形快,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长剑,技击顺畅地劈砍着那些诈尸鬼。
饶是如此,也不能抵挡诈尸鬼的数量众多,只这少许思量的瞬间,他身上的衣衫便被撕破了好几处,十分狼狈。
“走。”
晏师将手中的细带红襟递向翻滚扑腾躲避诈尸鬼的玄通,柳叶刀准确无误地扎进一诈尸鬼的眼睛,人如同浑涌泥水中的一抹飘红,冷静而轻灵地翻飞着。
我很想上去帮忙,奈何脚下如同铸在了地上,无论我怎么想挣扎,都难以动弹。诈尸鬼从我身后涌进,却似未曾看见我一样,径直扑向铜案上的桓止心。
桓止心一身裸呈,便是嵌在铜案里,也如同圣洁的莲花,眼见要被腐烂的诈尸鬼一拥而上,我只觉她要被沾脏了,心下急得跟蚂蚁挠似的,那铜案忽地就动了起来。
我睁眸一瞧,原是那麒麟足窜出了青红似画的脚,案面的四方边角也跟着窜出了青红狰狞的麒麟头,一连案几上浮雕的头颅都活了起来,竟是整个铜案自己以急快的速度绕过葫芦鼎往山庄的宝塔楼方向跑了。
这变化太过骇人,还容不得人吃个惊讶,殿中忽然就出现了很多青红似画的执戟将士,和先时见到的白亭之有些不同,但无一例二地随着那活着的铜案一同往宝塔楼飞快的去了。
只这变化惊来,诈尸鬼们一阵停顿,跟着便丢下谢十方和玄通一同追了上去。
便在此时,我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急快地往上追,何曾料想,身上扑来一抹桃香寒冽的血红影子,一转手,便抵在我的左肩胛硬生生地把我按在了原地!
“走!”
晏师近在咫尺地压着我,蒙着血红丝带的眼分明看不见我,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冷寒,指尖力道一重接一重而来,压得我肩膀都要碎掉。而那一声‘走’,急躁不耐,根本就是在和谢十方与玄通说。
两人得了空隙,方是喘了口气,见此变化,一个凝重地看了我一眼,便掠着喜红的身形跑了出去。倒是玄通急得跳脚,跃过来道,“祖宗,这都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些鬼门子事道!”
他一阵哀怨,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卸开晏师的压制,青雉急快地朝他刺了过去!他眸底惊骇,似是应急不了这变化,竟是没个挪开的打算!
一见他这模样,我心都要炸开了,可手上的动作哪有停止的可能,便听一声帛裂声响,红衣卷来,我手腕剧痛,青雉便是落了下去。
晏师到底是挡住了这一刺,我心底无比感激,连手腕的剧痛也顾不上,眼泪转着花儿哀求地看着玄通,只想着让他快走!
玄通终于缓过神来,吓得跌在地上的身子一个翻滚爬起,蒙上血红的襟带便往宝塔楼去。
我手上没了青雉,右腕又折,即便这样,还是想甩脱晏师往宝塔楼追,奈何晏师一招卸了青雉,身段便巧,穿花蝴蝶一般地在我身前转来转去。无论我出什么狠厉的招式,她都能一一化解,并且以左手割破的指尖在我身上捏着某些关节所在。
奇怪的是,只待她捏过之后,我身上那处便有了自己的反应,不消须臾,我身子一软,彻底有了自己的感觉,奈何无力,人便往地上的一处滚红的铁浆里跌去。
那铁浆所在,是个碗坑,脑袋大小,若是我真跌进去了,只怕脸都要毁了。喉底忍不住地惊叫了一声,随即便被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中,冷寒的桃香沁来,我意识到是在晏师的怀中,说不清的惊骇席卷了骨脉,让我慌不择乱地推着她。
“别动。”
冷清清的命令带着失力的孱弱贴在了我耳边,一滴冷汗惊在了我侧颈,颤得我一个激灵。我捉着她的衣襟稳住身子不动,才发觉她身上已是冷寒浸透地正在微微发抖,继而一声竹帘碎响,身后汹涌来了一股极为霸道的气流涌动,正朝我的背心打来。
这力道实在霸道,若是被打中,只怕要四分五裂地死个透彻!
我心底哀怨叫苦,手脚冰凉,攥着晏师衣襟的手一下子把她推开,只想这力道厉害,若透过我伤了她,那一伤两命的事,简直太过不划算了。
只这一想,我便感觉自己被一座山给撞了,撞得我眼前轰然见黑,心肝肺腑都全然碎了,一口呕出了压不住的滚烫血气,无所依凭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要跌到哪里去,四肢百骸都由不了自己,好似化了羽,若是落了尘埃,只怕立刻都要碎成了粉末,风一吹,就再没了我这个人在世上存在的痕迹。
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