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归矣传》叶南姜

2、第二章

　　我和我师傅温若，是世间仅存的两位神。我是掌管上古乐器的神女归矣，是上神南羌的女儿，父神和母后及诸多上神皆在数十万年前的一场混战中牺牲，温若上神是唯一活下的一位。至于我，至出生起便沉睡在南海虚无之洞里，对于外界天地的变化并不知晓。温若上神得知南海还有一位小上神后，便亲自将我接了回来，认我做了他的徒弟，和他一起居在神界之中。
　　师傅百般教诲，再加上我聪颖过人，小小年纪便有了掌管神乐的资格。就在我快要继任上古神乐司乐之前，师傅却说我年纪还是尚小，难以接此重任，于是便把我打发去了凡界，一杯浮生酒忘了数万年的记忆，封住了我的神识，让我同凡人无异。以此来磨练我的意志。
　　事后的我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一直是保持着鄙夷的态度的。我们神是盘古尊神的后代，血统纯正，尊贵无比。怎能如此草率的就将我丢在人界，六千年不管我的死活。更何况神界只剩我这一位神女，师傅他老人家倒也放心。想来那几千年我定是吃了不少苦，醒来的时候望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消瘦了不少，浑身是伤，我甚至能感受到我的体内神力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师傅说，是我自己求着他斩断了自己的情丝，原本从幽夷被救回来了的我身体就很虚弱，再加上几道他赐的天雷，我的小命差不多可以呜呼了。
　　我说我有那么傻么？明明一杯浮生酒就能解决的事，还要劳烦您老动用神力拿天雷来劈我？
　　师傅轻哼一声道：“你倒是喝了整整一坛子后才来找我的。”
　　我无言以对。发生了什么，我多少心里还是明白一点的。虽然大多事都不记得了，心里那块也总空落落的，可我知道，我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都是那几千年里，我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当然，这爱情的结果见我那时躺在蚕丝玄冰床上动也不能动地模样便可想而知。师傅为了让我记住这次的教训，命我去凡界多见识些悲惨的爱情故事，试图让我看破红尘，再无情爱这方面的念想。我说您老不是早断了我情丝儿了么？师傅抱歉地挠了挠头憨笑着对我说，他第一道天雷没劈准，于是便劈了第二道，第二道还没劈准于是便又劈了第三道，如此，三道天雷把我劈晕了他才晓得情丝儿原来长脑子里，并非腹中。
　　我气得吐了好几口老血，我说师傅，您可是真是我亲师傅啊。
　　于是，我化名沐月，在人间呆了三百余年，直到他老人家打完了三百年的一个盹才被召回。那天，我刚了结完一个医女的故事，又被一小白脸小白衣仙君调戏，正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师傅忽然下诏让我回神界接任名副其实的大司乐之位。这一日之间我瞬间体会到了何为人生的大起大落，使得我悲喜交加，欲哭无泪。

　　素碧虽底子干净，但因是魔界的人，师傅并未同意她与我一起回神界。我留她看着忘忧楼，那里面有我精心酿得好几十坛好酒，可不能叫人便宜了去，顺便等着那小白脸仙君回来，她好通知我去暴打他一顿。夜轩也不用想方设法地来看我，若是想要见我，约在忘忧楼便是。当年我下世历劫各界并不知晓，师傅只道我闭关在上弦宫中，众人便也不再追问。此番我回归神界，恰是对外宣称我出关的日子，师傅为了庆祝我历劫成功，打开数万年未曾开过的结界，大开神界的大门，邀请诸位仙界中人，畅饮三天三夜。
　　到底，喝得还是我酿的酒，吃得还是我上弦宫后的树上三万年一结的神果。我虽心疼地紧，但也不愿违了师傅的好兴致，只得装出一副你们大家开心我也很开心的样子。宴席之上，众仙见到我，皆道昔日跟在温若上神身后的归矣小上神长大了，如今将上古神乐放在我手中，他们很是放心。我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席间不断有仙君向我敬酒，我大多都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叫不上名字来。也不知是我把浮生酒当水一样喝得太多，还是师傅那几道天雷劈得够狠。我的记忆如今是越来一日不如一日，离开人界不过几日，在忘忧楼的那三百年我竟都快想不起来了。如此一来，席间的我甚是尴尬。有些看着仙龄不高的，却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些仙龄看着不低的，却说是我的好知己。我只得干笑着畅饮，总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人间那三百年平淡如水朴实到尘埃里的日子着实把我的性子磨平了不少，酒宴这样喧闹的场合我早也厌倦了，加上神力还尚未恢复，身体虚弱，几杯酒后竟头晕脑胀起来，还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向席间的人只道是乏了，离席而去。
　　刚出明华殿，便被一小孩扯住了衣角。那小孩双目澄明，身着碧蓝色弟子服，额心一点凤凰仙印，头发只用一根平常的木簪束起，打扮的极为朴素。她见我转身看向她时咧开嘴明朗一笑，问我道：“归矣姑姑，我是阿镜，您可还记得？”我原本正犹豫着这是谁家的弟子，居然这样胆大无礼，上神的衣服也是你想扯就扯的？仔细一看，没想到这小丫头原来是凤凰族的九公主离镜。我惊讶自己对这个小丫头居然还有点印象。凤凰族与神族一向交好，每有公主或皇子诞生时都会请我过去赐名，离镜这孩子当初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就笑得甚甜，抓着我的头发咯咯地笑。我瞧着她与我有缘，很是讨我喜欢，因此便认了她做侄女。没想到六千年不见，她竟也化作了人形，变作大约八九岁孩童的模样。
　　“阿镜，不得无礼。”身后传来淡淡地喝声，我抬眸望去，那人墨色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垂到腰间，一袭白衣如雪，胜过万千光华，淡淡的光晕笼罩全身，掩不住的清新俊逸。面如白瓷，身如玉树，如柳的眉毛不浅不淡，长长的睫毛垂下，如星璨的双眸正紧紧地注视着我，散发着刺入骨髓的寒意。高挺的鼻梁，浅粉的唇微微抿着，冷淡的，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仙界何时晋了这么一位模样好看的上仙，我竟不知。
　　他静默地走过来，牵住那小女孩的手，走到我跟前恭敬地解释道：“阿镜还小，若有冒犯，还请神尊见谅。”
　　“你是她的师傅？”我轻轻挑了挑眉毛，试探性地问道。
　　君陌缓和一笑，温声道：“她是昆仑第三百九十八代掌门弟子，正是我的师妹。师傅因闭关不能前来，于是便由她代表昆仑出面，托我照看。”
　　我本就倦了，便随口打发了句：“既已是修行之人，我便不留九公主叙旧了。这神界不同仙界，缥缈似幻，广阔无边，时而眼见为真，时而眼见为虚，若走错了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我抬起头来正视那白衣上仙缓缓一笑，平静地说道：“还劳烦上仙看好我这小侄女，若是在我神界丢了人，凤凰一族怪起来，本上神不负责过问。”
　　“不会的。君陌师兄如今是仙界修为数一数二的仙君，姑姑放心，阿镜有他保护，很是安全。”那孩子看向君陌浅浅一笑，接着又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仰着头拉住我的衣角问道：“离镜几千年不见姑姑，甚是想念。如今好不容易得缘见姑姑一面，姑姑却不似从前那般直爽亲和了。姑姑，您是不喜欢阿镜了么？”
　　我微有动容，不知如何作答。
　　过往的岁月，皆如排山倒海般轰瞬而去，忘记前尘的是与非，恢复上神之位，依旧是掌管着上古神乐的上弦大司乐，是上古战神温若之徒，受万人敬仰，世间皆是祈求我福泽的信徒。如今，连我也不晓得，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个样子。
　　华贵端庄，不怒而威，轻轻一瞥便可震慑世间芳华。万年的时光于我们不过沧海一粟，大悲大喜，是非纠葛，永远只能冷淡地去面对。怀着一颗兼济苍生悲悯的心，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脚底千万人的敬仰。师傅说，这是一个神原本就该拥有的姿态。六界中堪比帝王还要孤独的存在。我哑然一笑，不自觉地抚了抚阿镜的头发，温声劝慰她道：“阿镜乖，你如今也是掌门弟子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气？”
　　离镜撅着小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攥住我衣角的小手无力垂下，低着头闷声不语。君陌蹲下身来，曳地的白衣拖在云上，他笑容清浅，温和地拉住阿镜的双手，将她的发丝细心地撩到耳后，温柔地安慰她道：“今日你上神姑姑应付诸多宾客，定是累了。你我且先回昆仑，来日若是师傅准许，你若要找上神姑姑玩，师兄还是会陪你的。好不好？”是完全哄小孩的宠溺语气。
　　虽说离镜在凤凰一族中还算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若是论年纪，大约也是有一万来岁的。而这上仙君陌，纵使资质再高，不过也只有几千岁罢了。我这把老骨头瞧着这师兄妹情深地一幕也着实面红耳赤了会，心中暗自摇头叹息道，唉，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被君陌哄了好一会，离镜面上才又有了笑意，我语重心长地尽姑姑的职责教导了她一番，并让她带话回去给她的长老师傅们，就说我闲来无事，得空便去昆仑讨杯茶喝。如此保证后离镜才乖乖地随君陌回去了。我神力还未恢复，总是嗜睡，原本是打算回上弦宫好好休息个几来年的，被阿镜这小屁孩一闹，也不觉得倦了。于是便改了想法想要去碧波殿走一走，看一看腓腓。它六千余年不见我，也不知想我了没有，更不知师傅可记得喂它桃花酥，腓腓这家伙挑食，只钟爱桃花酥这一样。月袂不在，师傅又是这样的懒人，腓腓饿瘦了没有？一路穿过云海，再过玉隐幻境，行到碧波殿时，才发觉身后有人跟着。果真是好本事，连我都未曾察觉。
　　剑宇星眉，白衣胜雪，翩然而立在我身前。未等我开口，那白衣翩翩的上仙却先问我道：“敢问上神，过去的这六千年里，都在这神界闭关么？”
　　声音朗朗，不像是询问，而是笃定的质疑。
　　我眉头一紧，不过是个新晋的上仙而已，如此和上神说话，也不怕我治他个不敬之罪。我清了清嗓子，扬了扬眉反问他道：“不然君陌上仙以为我在何处？”
　　“上神勿怪，君陌只是听闻上神酿得酒乃是六界一绝，只想着上神六千年若是只顾着闭关，怕这手艺闲糟蹋了。”他勾起嘴角一笑，语气轻松，像是玩笑话。
　　我并不理会他的油腔滑调，只含威盈着笑，上前一步，紧盯着他的双眸清清冷冷地问道：“你可知私闯神界禁地，罪当如何？”
　　“我有一位故人，极爱饮上神酿得醉花阴。”他并不看我，声音平静如碧波殿前的轻云，带着沉闷的叹息。仿佛我的质问只是刚刚从耳边刮过一丝波澜不惊的风。
　　“本上神送出去的酒水多了，这醉花阴是最不起眼的。”语气里自然是有些不屑地意思。
　　他听闻这话抬眸看我，目光中隐匿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诧异。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拂袖转身背过他道：“既已无事，还请回吧。你是后生小辈，本神尊不愿与你计较，若有下次，规矩里的三十六道神鞭自然是一条都少不了。”
　　“出九重天往人界去在江南地带往西有一座千云山，里面住着位悬壶济世的医仙，上神去那里修养几日，总比在这神界有趣得多。”
　　看似毫不经心，连语气都是懒散随意，算是给我留足了面子。
　　我侧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应他的话，反而随手画了一道结界，隐身离去。
　　碧波殿内，仙鹤早已等我多时。我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夜轩所写，信中先是祝我顺利回归神界，再是告诉我忘忧楼的生意很好，叫我不要挂念。至于朝歌，信中倒是只字未提。再一封，竟是消失许久的月袂所写。在我未执掌司乐司之前，月袂作为少司乐，一直尽心尽责地替我打点司乐司的事务。我历劫之前，她向师傅请了个假，这一请就是六千三百年。月袂在信中说她大抵通过温若上神的口中知道了我的遭遇，对此她深表同情。这些年她先是把六界走一遭，最后回了自己的青丘老家，每日喝酒烹茶，日子过得很是潇洒自在，只等着我历劫归来。
　　我看完信心中大骂她这只没良心的青丘狐狸，我昏迷不醒筋脉尽断躺在寒冰床上快要咽气的时候，她居然在青丘老家逍遥自在？亏我把她当做生死挚友，是除却师傅外最信任的丫头，竟同师傅一样，半点不管我的死活。
　　腓腓安慰似地舔了舔我的脸颊，我搂住它的脖子贴在它背上雪白柔软的毛上，揉了揉它的脑袋，长叹一声道：“腓腓啊，如今这神界，也只有你对我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