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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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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长安街最出名的酒肆是哪一家,众人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恐怕就是有着浮生酒的忘忧楼了。
浮生酒,入口绵柔,后味甘涩,直到饮尽后唇齿间还残留着那么一丝清香,连吐出的字都带着那么一股清冽冷然的味道。你看,光只论味道,这浮生酒便占了这长安街酒魁的称号。
酿制浮生酒的酒师便是忘忧楼的老板,也是这忘忧楼里唯一的说书人。只是这位老板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便是每日的说书,也只是静静坐在帘幕后,开头总会习惯性地问身边的侍女一句:“阿碧,我们昨天讲到哪里了?”声音冷冽,但听得出来是个女子。
今日讲的是一个医女对自己的师傅暗生情愫,最后被发现逐出师门的故事。可笑的是那师傅落云天,明明早已爱上了那女弟子,却碍于礼法从不肯表达。几个月后,落云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压倒,临死前书了一封信给那位女弟子,信中只有这样一句话:“君有相思不可言。”
“这世间的情爱本无过错,只是顾虑地多了,便便处处都成了错。”帘幕后的女子发出一声浅浅地叹息,接着阿碧就掀了帘,开始清客。听客们也都还算自觉,忘忧楼每日只做三个时辰的生意,平常的酒要比长安街贵上一倍,而由老板月娘亲自酿出来的酒也都非平民百姓可喝,至于这浮生酒嘛,只赠给有缘人,不过要喝酒可以,但还请得留下一个故事。
这医女的故事便是由姚芊留下的。月娘记得,那日长安下了好大的雨,天阴不见底,雨声哗啦啦地惹得她心烦。
“阿碧,去把门关上,今日咱们偷点闲。”月娘静卧在竹榻上,远山眉轻轻扬起,嘴角噙着一抹微不可见笑意。垂到脚踝的青丝并未挽起,随意地倾泻着。手里捧着一本讲茶道的书,但并不细看,只当做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姑娘若说偷闲,咱们哪日没闲着?店里的事有请来的小厮和账房先生,这蕖园的酒也都一坛坛在各类花下的土壤中封着呢,姑娘除了每日说上半个多时辰的书有些口渴外,怕是要闲得累呢!”素碧打趣道。
“伶牙俐齿的丫头!唉,还是我下去吧,从昨日躺到现在,也该活动活动了。”月娘假意嗔道,深了个懒腰便起了身,将书丢在了一边,赤着脚走下了木阁楼。
姚芊朦胧中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一个仿佛从月宫而来的女子,一袭白衣胜雪,飘飘然如落入凡尘的仙子,青丝如瀑布般倾泻到木板上,一双纤纤玉足上带着银环,银环上的小铃铛好像是落入瓷盘中的雨滴,随着脚步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然而她再也没有力气多看一眼,残存的意识逐渐散去,身上被雨水浸湿的凉意愈发明显,此刻的她只能蜷缩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月娘走下阁楼,正欲关门时,才瞥见了门口居然还躺着一位姑娘。
眉目倒也清秀,身上穿着白色的丧服,黑发由于被雨打湿黏在脸上,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微闭,唇色惨淡。
“呀!”阿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月娘的身后,惊呼了一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跑到这来了?”
月娘转过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素碧怯怯地点了点,不敢再出声。只见月娘蹲下来身,替那位姑娘把了把脉,过了一会,阿碧才听月娘轻声说了一句:“把她抬上来吧。”
屋子里是沉水香夹杂着一点合欢干花的味道。里面并无太多陈设,稍微引人眼的,只有妆台旁那几盆兰草带来绿意。月娘从密室里取了一盏姜酒,让阿碧扶着姚芊,也不管她咽不咽得下去,只咧开她的嘴,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这坛姜酒已经封存了数十年,难免有些辣人,月娘平日里从未患过小伤小病,倒也不知这酒的后劲有多厉害。只见这拾回来的女子咽下去后面色微红,微闭着眼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又昏睡过去。
沐月让阿碧找了件衣裳替姚芊换上,自己又抱着那本茶道的书看了起来。虽眼睛望着书,心里却又在想另一件事。
大约过了四五个个时辰吧,床榻上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此时的月娘已绾好了发,只简单梳了个单螺髻,耳畔别了一朵栀子,身着碧青色的烟罗衫,依旧是赤着脚,踏着碎步走到姚芊身边。
没有问候也没有询问,她只是蹲在床榻旁,胳膊搭在床上托着腮。一双清明如水的眼睛仿佛能洞察面前人心中的一切,此刻这双眸子正含着盈盈笑意,看上去让人忍不住地感到一股洋洋的暖意。声音依旧冷冽,只不过比平日说书时动听那么一点点。
“老规矩,你说故事,我给你要的浮生酒。”
床榻上的女子朝沐月伸出了一只手,沐月会意地将她拉起。姚芊坐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张纸,面色微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一缕青丝垂到额前,凌凌乱乱的。仿佛是在用最后的一点生欲支撑着整个躯壳。
她看着窗外,天青烟雨,对面一排排酒家,木阁楼,雕花镂空的窗户,挂着的红色的酒旗如同一团明媚的火焰,正灼灼燃烧。
“这里不好,都是这样的房子,这样小的天。月娘,你在山里呆过吗?”姚芊轻轻吐出几个字,眉头微皱着。
沐月轻笑,她这把年纪,哪里有她没去过的地方?不过是多亏了这一副好皮囊,看上去永远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那你看来是没去过了。”姚芊依旧是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就住在山里,那里空气比京城好得多,视野也开阔,远远看去,是数不尽的山黛,据说在那更远的山里,还住着神仙呢。到了晚上,我的小草屋旁边都是流萤。而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碎碎的散落在天空上的星光,那一整片天,仿佛都是我的,我怎么看都看不到尽头。我一个人在山里生活了六年,十四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他。”
“他那时一副书生的打扮,背着一个竹筐,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又逢着大雨所以要在我的小草屋里借宿一晚。你知道吗,我从未看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素衣黑发,温润如玉。那天,他举着伞从杏花树下走来,被雨摧残的杏花落了一地,他轻踏着那一抹微红走来,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他轻启丹唇,嘴角带着慑人魂魄的笑意,使人一不经意就跌入他那含着和煦日光的眼神里。‘姑娘,这方圆十里处可只有你一处人家?恕在下冒昧,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在姑娘这借宿一晚?’虽然不是很方便,但我依旧是答应了。我本是世家医女,家中遭变故才沦落至此,见他所读医书,不由得多问了几句。临走时他问我的姓名,说以后好方便收我做徒弟。我用很认真的语气告诉他‘我叫姚芊,女兆姚,芊眠的芊,你可要记住了啊!’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姑娘真可爱,在下落云天,你也可要记住了。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吧?医圣落云天,十八岁时便已名满天下。四年后,我经过重重考核终于成为了他的入室弟子,诸多师姐师兄中,我是最小的一个。我记得我成为他亲传弟子的那一天,我的眼泪就噙在眼眶里,他微笑着用不染纤尘的衣袖替我擦去,他说芊芊,从此以后你不会再一个人过了。”
“我成为他弟子那一年刚好十八岁,而他依旧是四年前我初见他时的模样。师傅待我极好,将毕生所学不遗余力的全都传授给了我。我们一起讨论医理,一起去深山老林或者是沼泽深处去寻找奇珍的药材,彼此相互扶持,哪怕是遇到危险,也选择生死与共。他带着我悬壶济世,行走于天下各地,救治那些贫苦的人们。朝朝夕夕,我对他暗生情愫,明知这样放任自己的感情下去得到的只能是恶果,却无怨无悔。我庆幸他是一个医者,心中只有道义,不曾有过儿女情长,因为我知道,若有一天,他爱上其他的女子,我或许会背离他长教导我的医者仁心。不该来的还是来了,师傅要娶苏家大小姐的事终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跑去问他是否真有此事,他却拂袖叹道,芊芊,你走吧。我问他为何,他只道缘分已尽,而我也早已出师,再无留下的必要了。”
“我喜欢他,原来是这样罪过的一件事。我苦读医书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只为考入他的门中能做他的弟子常伴他左右。是我陪着他走过这七年,是我陪着他历经生死,是我和他一起制药行走这天下救世济怀。可七年过后,他遇见了所喜之人,便只一句轻描淡写地缘分已尽。我心如尘屑,一个人回到了原来居住的大山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算是给了他,于我而言,虽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君有相思不可言,他留给我的,只有这样一句话。然而我等了这句话这样多年,等到了世界坍塌,过往种种都随着那一张张漫天飘零的纸铜钱而覆灭。他死了,在我归隐不久之后。我终是明白了他的缘分已尽是何含义,可我明白得太迟,他也离开得太早。月娘,你说这个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礼法伦常,我倾慕于他,他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不好么?”她扬起头看着沐月,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月娘轻叹着摇摇头道,我不懂情爱,也不知道这世间的礼法伦常是个什么东西。
姚芊冲着沐月无奈地一笑,她说月娘,你还太小。
多少人在换取浮生酒前都问月娘为何爱而不得,月娘给不了他们答案,他们总会说,月娘,你还太小。殊不知这人间岁月她走过几次沉浮,过往繁华世间纷扰皆不再入眼,何况惹人心烦的三千情丝呢?这些话,月娘听得太多太多,也着实腻了,虽说夸她年轻总归不是件坏事。
“说完了便和我去个地方吧,阿碧,替姚姑娘梳妆打扮。”月娘整了整衣裳,淡淡吩咐下去,起身时还是忍不住问她道:“你可想好了?浮生酒,一滴绝痴,两滴绝情,三滴绝念,一盏前尘尽忘,三生梦里,你可去寻他,或逆转时间轨迹,或再做一别,只是醒来后,你便再也不记得这世间有个叫落云天的男子来过你的记忆里。”
“那么月娘,可否在我梦醒之时,将这个灌入我的喉咙里?”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想要找什么。
“你是在找那瓶毒酒么?你放心好了,我忘忧楼调制的毒酒比你那瓶毒性要烈上个千倍百倍,你要是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扔一坛子给你。”语气带着一贯的清冷,甚至还有一些怒意。沐月不想再和她说过多的话,说到底她只是个生意人,你给我故事,我给你可以回到过去的浮生酒,就这么简单。
渠园高大的蓝花楹枝干上挂满了红丝线系着的锦囊,而这些锦囊下,是深埋于土中能够忘记前尘的浮生酒。这些锦囊里,都是月娘听过的故事,到目前为止,已经是六百零七十八个了。而月娘说的书,也都从这里而来。
“姚芊,这是你的故事。”月娘指着树上那个浅蓝色的锦囊对她说。
浅蓝色的锦囊上绣着姚芊的名字,解开系着的红绳,蓝花楹开始簌簌地飘起了花瓣,每一片花瓣里,都荡漾着姚芊和落云天曾经相处时的画面。
他和她一起接诊,她总是能在落云天将方子说出口时及时地递给患者相对的草药,他看着她的眼睛,两个人相视一笑,是如此的默契。
他们也回过初识的地方,在那个小草屋旁又搭了一间还要小的小草屋,白天他们上山采药,夜晚就坐在草地上,看漫天的流萤飞舞,一起去找北斗七星。
他们一起悬壶济世,浪迹天涯,她总是跟在他身后调皮,惹得落云天想要责备,但看到姚芊那张无辜的小脸便再也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姚芊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伸出手想要触碰,花瓣却只在指尖轻碰的那一刹那化为乌有,成了漫天飞舞的点点荧光。
她立在蓝花楹树下,身着着我的百合色长锦衣,回心髻是阿碧给她梳的,一只紫玉的玉钗插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倒更显得素雅。一对羽玉眉锁着些许愁绪。她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些流光,可纵使紧紧握住,摊开手心,也不过是散碎的光影罢了。时光碾碎了记忆,蜂拥而至,却不给姚芊一个来得及拥抱的机会。也怨不得,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月娘拨开浮生酒上面的土,吹了一吹,将酒倒入琉璃盏中,递给了她。眼中多有不忍。姚芊没有犹豫,一饮而尽。如飞蛾扑火般那般决绝。
三生梦里,即便姚芊救回了落云天,醒来后也会因为这逆天之行而付出代价。天帝老儿其他的本事倒是没有,天规倒是足足写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大到关系到世间苍生的大事,小到仙婢打碎了盘子该如何责罚。只是沐月从来不用受到这些天规的束缚,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家里那位温若上神,恐怕就再也没有人敢动她了。
月娘回到房时,南宫夜轩正翻着那本讲茶道的书。见她来了,举着那本讲茶道的书笑着问道:“真没想到你心思还挺大,开个酒馆不过瘾,还想开个茶楼不成?”
“横竖都是你的钱,本上神不介意你多开个茶楼让我多收点银子。”沐月端起桌子上的碧瓷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清茶,一口气闷了下去。
“阿月,都三百年了,你的性子还是没有变。”南宫夜轩掸了掸袖子,转过头正视着她,一双凤目带着些许笑意,语气里颇有一种看尽世间沧桑的味道。
“你就不去问问温若那个老家伙?这么多年了,你什么苦没受过,也该回去了。”他说这话时,便把那笑意隐匿了下去,连带着声音也是平淡的。沐月知道,他是怕她难过。
原来已经三百年了啊,来到人间已经三百年了。沐月暗暗感叹道。当初她历劫受了情伤,师傅罚她历世百年,为世间所受情伤之人洗去凡尘的记忆。浮生酒的三生梦里,她会蚕食那里的冷情薄调,日子久了,好像也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神仙是不需要心的。所谓的浮生酒,在仙界不过是修仙之人入门时用来绝情断念的神水罢了,她是至尊的上神,掌管着上古神乐,肩负着苍生荣辱,本不该有情爱之念,却一步成错。
然而,曾经那些牵扯不清的纠葛,如今沐月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至于南宫夜轩,当初她身负重伤,还未痊愈,便被师傅赶下神界,灵力尽失,无处可去的时候,便是他救了自己。他自称与她是旧相识,也默契地同沐月一样,从不提及过去的事。这些年,也多亏有夜轩照拂,还派了个素碧这么贴心的丫头在沐月身边伺候。
夜轩在这呆的几日,忘忧楼的生意便由他和阿碧照料着。堂堂一介魔君,竟在人间做起了卖酒的生意,好吧,沐月承认,他起先知道这个消息是拒绝的。月娘离开是为了找姚芊,三生梦里,落云天所患得是绝症,姚芊这一次再也没有走,而是陪着落云天直到他辞世的那一刻。沐月本以为她圆了她最后的心愿便可离开,却不想她竟一杯毒酒随落云天去了。沐月没有阻拦,这样的结果,于姚芊而言应是最好的了。
月娘回来的时候,南宫夜轩已经走了。听素碧说,圣殿传来消息,朝(zhao)歌姑娘病重了,魔君连夜赶回去探望,连个口信也未来得及留。
此时正是忘忧楼该打烊的时刻,众宾客皆都识趣地散去,只还剩一青衣公子,端着酒壶独饮自酌。沐月瞥了瞥素碧,示意让她前去送客。素碧会心点了点头,下阁楼慢步走到青衣公子跟前,细语温声地提醒道:“公子,我们已打烊了。”
那公子不语,像是没听见般,独自给自己斟了一斛酒,浅浅品了一口。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股优雅自如,潇洒脱俗的味道。
那青衣公子再抬头时,面前已多了位青衣姑娘,长眉若柳,如水的双眸里透着淡然与波澜不惊的宁静。只是蒙着一张白色的面纱,使人看不清她真正的容颜。气质清冷如谪仙,冷淡如天山刚融化的雪水,让人畏惧又不敢接近。
青衣公子拿起酒杯的手怔住,继而痴痴一笑,用像是与故人拉家常的语气看向沐月宠溺嗔道:“你又在调皮了。”说罢,又闭上眼自顾自地饮了一杯。
沐月并不理会他,安然坐下,顺其自然地拿过青衣公子手中的酒杯,再慢悠悠地倒上一盏清茶,神态自然,缓声道:“酒能解忧,亦能解愁。公子已是仙道之人,修为了得,又有上古神剑庇护,何愁之有?”
“愿闻其详?”青衣公子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颔首问沐月道。
沐月扬头正视青衣公子的双眼,双手举起酒杯,眉宇间带着女子少有的英气,同样以笑回道:“愿闻其详。”
青衣公子淡淡一笑,并不言语,仿佛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忽然起身,一手执着了尘剑,一手垂下,踱步走到沐月身侧。虽是活了数万年的上神,沐月却也被这位不知名仙君的气场给震住,只怔怔地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那公子走到沐月跟前半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攥住沐月的手,使自己离沐月的距离更近。沐月活了十万来年,是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面红耳赤,心扑通到嗓子眼。正欲正色发作上神的威严,却只见那年轻仙君噗嗤笑出声来。依旧是一眼望上去就能让人心安的眉眼,如同墨玉般温润,他清浅一笑,深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过去的故事很长,我会用一生陪你去讲。”
“归归,再会。”
空气中,仍然余留着淡淡的合欢花香。而那仙君却转瞬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