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佛花寂（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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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战火还是殃及了凤仙城。
敌军已到了城外河岸，凤仙城内尽是仓惶遁逃的景象。寂安一曲未完，就被柳香香拽去逃命了。
柳香香让寂安先带着姑娘们赶去凤仙山躲避，她和管事打理一下楼内家当随即上山。临走前，寂安担心地回眸望着她，柳香香推搡着笑道：“你忘了我是哪里来的？山上的路我熟得很。”
寂安便走了，那是她见柳香香的最后一面。
柳香香静静站在阁楼上，楼下管事躺在血泊中，敌将站在她身后。她不愿再委身他人，这一生，够了。
她眯着眼睛，远远望到凤仙山雾中的倩影，当年一场大火，风姿如旧。春风拂柳，又是一年风飘絮，像极了当年她下山的时节，正是情浓缱绻之时。那时，她清眉隽目，可谓佳人。
“妓子新妆，不如旧情。你说是不是？”
待她转过身来，胸前已经插了一支铜簪。柳香香痴痴笑着，血液静静流淌，淌着淌着，她仿佛看到当初从火灰里爬出来的寂安。她还青涩，秋水剪瞳，篮子里花开正盛，被灰烬衬得更佳明艳。
“到底是我对不住浣纱，让她陪我深陷情缘。”
她的尸首留在百花楼，直到燕国战士退了敌军，寂安带着姑娘们回来才发现，摊开她的手心，里面攥着一张纸，上写“葬我于凤仙山”。
柳香香去找静缘师太了……
寂安捏着字条泪洒了好久，柳香香从没忘记她出身佛门。谁道“商女不知亡国恨”？她死得壮烈。
春雨绵绵，哀燕啼伤。凤仙山泥泞不堪，寂安背着柳香香的尸首行在山上，举步维艰。雨水戚戚沥沥，像绵针扎在寂安心里。她心里回荡着柳香香豪气的话语，脑中印刻着她驾着马车驰出城去的身影，甚至假想过她死时的微笑……
细雨将泥土浸泡，土地松软了，似是迎接这个久久没有回家的人。
她亲手葬了柳香香，将她的坟安在尼姑庵原址上，在坟头摆满了大婚撒帐的瓜果。
那日她在柳香香坟前对饮，三杯入肚，三杯入土，已是生死两扇门。不知道柳香香坟下是不是还埋着静缘师太的尸骨？柳香香最终追随着尼姑庵去了，不知师太是否还会怪罪她？想着想着，两行温热划过脸颊……
你在哪里呢？寂安想到故人……
远在边塞的将军，不知身葬何处，柳香香也曾与她夫君生死离别，他们竟是一路人，痴男怨女，为情所困。
倌，哪有不痴想嫁与良人、举案齐眉的？妓子千百年，几人能如愿？何况是佛家出来的，为着这命里的孽，不得不安放本不属于她们的情……
寂安泪殇，开了嗓，在柳香香坟前为她唱一曲《嫁红妆》，一遍一遍唱地辛酸。她歌声婉转，唱透了山上的雾，感动了满地的花。
她不知，山下百姓也同她激动着，他们纷纷猜道，“灵龙”回来了。
柳香香走后，寂安无人照拂，做事独断了许多，她便接手柳香香的担子，人称她哑掌柜。说来蹊跷，再也没人践踏她、侮辱她，没有人记得哑掌柜就是从前的浣纱，没人记得那个被方少爷羞辱的妙龄女子。
直到凤仙城修生养息不久，出了一庄奇闻。
传言当初及第登科又当了官的方长青叛国，芝麻小官家大业大，是因为攀上了大官的千金，他岳父通敌，拿了敌军的回扣。
百花楼里的姑娘还没从伤心中缓过来，方长青被查倒让她们顺心如意。街头巷尾的矛头都转了弯，再也不指点寂安的不是，都认清了方长青的模样。
“不知哪位英雄揭穿了这人面兽心的无耻小人，否则我大燕都葬送了，当真是痛快！”
寂安依然作哑，只听姑娘们叽叽喳喳。
她只当那是一场梦罢了，不愿再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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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在长街上缓缓而行，鸡蛋、菜叶、剩饭、泔水，一路追打。
“听说这是让方长青给凤仙城百姓赎罪。”
寂安站在阁楼上，看着四处飞溅的脏物打在方长青的身上，只觉得难过。
她抬头望天，眼眶里灼热。倘若方长青如从前那般爱慕她，将她奉在方府，日子也不见得过得痛快。所托非人，不如遇人不淑，又不如无缘无份来得干脆。
方长青在长街南面斩头示众，凤仙城百姓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黑漆漆一片。
刑场上锣鼓喧天，百姓呼声震耳欲聋。如此热闹的场景，竟是在砍头。她一个人背对着刑场走出来，耳后热火朝天，眼前的长街却空空荡荡。
寂安静静走去，一路上，布坊的大旗飞舞着，贩菜铺子瓜果满地，百花楼下，门两侧的招牌掉了颜色。岁月仓皇，真是心酸。
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尼姑庵绝了，方长青走了，老鸨妈妈走了，柳香香也走了，将军客死他乡，只剩下她，独揽百花楼，心领佛事，四下皆空。
她抚着百花楼的门联，眼角泪水垂垂。一路走来，她竟不知究竟要走去哪儿……
清风拂过，衣襟翻起。
忽而一条烟蓝色长巾在空中飞舞。寂安抬眼望去，街上站着一人，黑发如漆，长剑在手。
她眼睛不好，却认出了那黑发和长剑。是梦境吧……泪静静流过嘴角，渗到舌尖，一抹苦涩。
寂安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爱了他六年，他也不知寂安真名，却早就认她为妻。
他叫江勿移，六年前是将士，而今是将军。寂安不知，痛苦的两年，他一直在身边。
两年前江勿移回来，被方家追杀，隐居凤仙山。
她红装时他在长街尽头，她被退婚时他在人群中，她徒手葬柳香香时他在繁荫下。他本想带着寂安更名换姓退隐江湖，却不得不收拾了方家，因为寂安痛苦，他恨透了方长青。
江勿移终于得到密函，东风已到，万事大吉，他将叛国之事捅给了高官。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笑道：“我如约来娶你，不知是否迟了。”
天地间静得出奇，没有锣鼓声，没有欢呼声，长街上有的，只是风声。不是梦境，是他从远方归来。寂安喜极而泣，泪眼婆娑。
“不迟。”
她红唇微启，声音如她的琴声一般，清冽空灵，飘渺动听。
她不是哑女，江勿移早就知晓。
曾经江勿移在繁荫下，寂安一曲哀歌唱到了云端，他才知，原来她不是哑女，而且颇有佳音。他静静地看着她唱到落泪，一遍一遍。待他下山时，百姓论道：“方才山上又有女子高歌，‘灵龙’又回来了，凤仙城的祸事也该到头了。”
真的到头了。
他牵着寂安的手，上了百花楼。
“今后什么打算？继续做掌柜？还是陪我浪迹江湖？”
“去哪里都行，只是我要先回凤仙山。”
那日凤仙山上飘着几个红灯笼，寂安一身红装。曾经是哭的，如今是笑的。他二人没有父母家人，只有彼此，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喜结连理。
寂安在凤仙山完婚，都是为了柳香香和静缘师太。寂安将红嫁衣放到柳香香坟前，在她坟头最后淌了一次泪。
“当年尼姑庵大火，我去采花逃过一劫，是你救了我，如今你没如愿的，我替你活。”
那酒是那样苦涩，就像柳香香活得那样干柴烈火，她感谢那个女人。寂安曾看过账簿，原来她嫁与方长青时，柳香香花光了毕生积蓄。
江勿移念着柳香香的名字，将寂安的恩人谨记在心。
他将她揽在怀里，看着那连绵的山峰。
下山的路他们走得缓慢，山脚下的凤仙花含苞待放，随风摇曳。
寂安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山头，从此谁也都不孤单了……
“你来问凤仙城的那对浪迹江湖的璧人……情是缘，还是孽？二人为伴，江湖尚远……”老者究竟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对璧人与凤仙城的“灵龙”一样，被广诵为佳话。
那对年轻人听得入迷，女子轻试眼睑，定了定神色，牵了男子的手，就此拜过，二人乘着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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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江勿移向老人打听过，到底什么是“灵龙”？
十六年前，凤仙山上的凤仙花愈发旺盛，到夏末花期来临，满山红火，吐香喷艳，每每暮色烧透了红云，山上就会传来一女子的妙歌，从此凤仙城风调雨顺，百姓皆道凤仙山上有“灵龙”。
信奉佛理的老人说，吟唱的女子是菩萨。
江勿移笑道：“也许并不是什么‘灵龙’，女子好曲而已。”
老人摆摆手。
“当年一场大火，歌声没了，凤仙城便被战火侵袭，而今歌一唱，战事退了，人面兽心的方家也倒了，你说那是不是‘灵龙’……”
老人家说得高兴，江勿移笑而不言，只点点头。
他走到街上，一群毛头小儿在唱：
凤仙花里有座山，妙曲天连天。
凤仙花里有座城，美人望不穿。
凤仙花里住不下，敌人把刀架。
玲珑菩萨轻声唱，细雨除恶奸……
江勿移脑海里，真的开出一朵清新淡雅的浅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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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佛花寂（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