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凤仙城》文晓刀

2、佛花寂（二）

　　一年后冬雪骤下，寒风刺骨，结实了河水，冻坏了满山的凤仙花，凤仙城从未有这样的气候。百姓都道，那山上的“灵龙”飞走了，凤仙城没有神明庇佑，祸事将近。
　　没有了凤仙花作嫁衣，寂安一年都没有染帕。无论严寒酷暑阴晴圆缺，她就痴痴地望着，望得眼睛有些花了。
　　来年开春总算是燕飞枝头，熬过了一个严冬。
　　春日夕阳要温和些，没有那样刺眼，寂安盼着盼着，真的盼来了那个乘马佩剑的人，边塞的战争也迁来了。
　　那日百姓听闻战争打到了凤仙城，纷纷跑到临城避难，迁徙者浩浩荡荡。柳香香拉着寂安想把她拽进逃亡的人堆里，她却怎么也不肯走，人流浮动冲散了她们的手，二人隔着人群，柳香香疯了似地呼喊她的名字，寂安却转身离去。
　　她想去寻他，只是生死未卜。
　　她想：若战火掠过凤仙城，就当我们就此别过。
　　寂安穿过萧条的街市，又翻过一座小山坡，才到了曾经结冰的河岸边。河对岸狼烟四起，刀剑相向，一片杀戮，血水殷红了茵茵绿草。
　　她果然看到了他。
　　那人黑发如漆，云髻松散，挥剑乘马欲斩杀敌军，他的铠甲上依然血迹斑斑，在日光中熠熠生辉，闪着寂安的眼眸。
　　她的眼睛花了，但是那黑发，那剑，那铠甲，她都认得。
　　寂安躲在草堆里看着，他不断斩杀，却被敌军砍倒了马，被两道长枪刺破了胸膛。她从草丛里站起来，跑到岸边，耳朵里世界安静得出奇，只有自己喘息的声音。
　　那人脸上尽是血水，已经看不清面容，剑撑着身子，下令渡河。他步履蹒跚，踏进河水中，抬头望到对岸的那个女人。
　　迎着风的方向，寂安就站在对岸。
　　她眼眸微微眯起，凝望着他，空中荡漾着春日的风飘絮，烟蓝色的长巾随风飘摇，静若处子，嫣然无格。
　　霎时他笑了，笑得豪迈。
　　将军转身走回去，剑出鞘举过头顶，远处敌军迎面而来。他挥剑而下，将士迎着敌军冲锋咆哮，如饿狼似猛虎。
　　寂安颤巍巍地看着，对岸的男人们厮杀、怒吼，视生死如粪土，不畏惧敌众我寡，不畏惧皮开肉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在百花楼没见过，在尼姑庵更没见过。佛家摒弃杀戮，赞扬气节，寂安却见到了最有气节的杀戮。男人对她而言，再也不是色字当头一把刀。
　　将军似势如破竹一路杀过去，敌军的尸体黑压压躺了一地，直到最后一个躺下才算结束。
　　他喘着粗气，笑得妖冶痞气。剑被扔与手下，他牵了敌军一匹黑马翻身而上，不紧不慢地踏过河水。
　　天地间是那么静，只有河水冲过马蹄的涓涓声，还有愈来愈近的呼吸声。
　　他下马走到寂安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寂安眼眸润了，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两年不见他又多了几道刀疤，胡子愈加繁密。她伸手抚了抚他嘴边的胡子，一阵春风拂过，带着飘絮，将她头上的长巾吹起，长巾在风中缠绵，飘飘落落浸到了河水里。寂安的长发随风而起，比他的更要漆黑秀美，仿佛是圈养已久、为情而生的芳物。
　　寂安见将军胸前和腹部各一道剑伤，轻轻抚摸，那里面淌着太硬朗的血。
　　那人望了望凤仙城方向，道：“我不会把仗打到你那里。”
　　她手一抖，原来她的期盼一直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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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那晚夜凉如水，她还没有这漆漆长发。云雨呼啸过后，寂安默默落泪时，他曾说：
　　“等着我娶你，只要我活着回来。”
　　同样的话他说了两遍，两遍都是别离时。
　　寂安寻来几颗凤仙花根系，捣碎了放入水袋，为将士们止血止痛。将军转身离去了，他长剑入土，一路远去，划出深深的一道剑痕。
　　寂安踟蹰着回到凤仙城的长街，空无一人。
　　百花楼上，她架好古琴，端坐在阁楼，一声力道的长音在城中回荡，寂安闭眸弹拨，手指弹出了血，滴滴落在琴弦上。
　　不知他是否走远？这样用力，他听到没……
　　战火没有殃及凤仙城，百姓两日后都纷纷归来，城中一片狼藉。柳香香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寂安。
　　寂安哪里都没有去，就在阁楼上望着。柳香香向她发火，问她当初为何不走，她都静静不回应。
　　百姓被战火折腾得过不安宁，百花楼也生意萧条，一连数月门槛都糟破了。老鸨上了年纪，被急出一身病，不久便去了。
　　柳香香便成了管事妈妈。
　　那日柳香香挑了两坛好酒，去找寂安。她进屋关上了门，一坐下便仰头饮掉一坛。哪里是饮？分明是灌。酒顺着脖颈淋湿了衣裳，半露的胸脯一阵冰凉。
　　寂安看到柳香香边流泪边使劲拽了拽衣襟，她从没见到柳香香流泪。
　　柳香香笑地妩媚妖娆。
　　“浣纱丫头。”
　　寂安闻声抚上她的手，她的泪，静静地淌，淌花了娇艳的胭脂，淌花了红纸染就的唇。
　　“我再也不用接客了……”
　　寂安终于听懂了。当年满城红艳的柳香香，红颜弹指老，已是昨日黄花，美人迟暮的伤心事仿佛日日作祟。而如今她已经是老鸨妈妈了，再不用接客，却终究没能离开百花楼、嫁为人妇。
　　柳香香抓着酒坛起身，泪眼婆娑望着这阁楼，嘴里叙说着往事。
　　二十年前柳香香还不是柳香香，是莫云，也住在凤仙山的尼姑庵里。她结识了最爱的男人，于是执意下山还俗为人妻。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夜红罗帐红凤烛，烛火恍恍惚惚亮了一夜。
　　不久男人因病逝世，她求医问药欠下巨债，于是被卖到了百花楼。尼姑庵的静缘师太听说后曾寻她回去，强拉她走到了半山腰，她却一跃跳了下去……
　　从此，她不再是莫云，而是柳香香。
　　她说，是那个男人教会了她什么是“情”。
　　“尽管佛门‘慈悲’二字刻我入骨，‘清心寡欲’与我而言却是最大败笔。我宁愿，呆在滥情的风尘楼，也不愿再回绝情的尼姑庵。此生为情所困，我欠佛祖的，死后再还吧……”
　　寂安痴愣许久，她不曾想过如此风流的柳香香竟与她同是佛门怨女。但是她明白柳香香的深情。
　　“你比我幸运啊浣纱。”
　　寂安想到了将军，柳香香暗指的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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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两年之内，谁都没有出现。
　　消息倒是比信鸽飞的都快。先来消息的，是书生当年榜上提名，如今已是小官，不久就要回乡了。再者是将军的死讯。据说国难临头，上面开始招兵买马，曾经奔走边塞的战士无一生还。
　　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寂安不露声色，却夜夜在榻上啼哭。她想，花儿和长巾都随着将军去了边塞。凤仙花默了三年了，恐怕被埋在土中再也不会探头。
　　她哭得厉害，眼睛再也不能染帕了。两遇两别，将军的眉眼刻在寂安心里。她依然日日在阁楼眺望，那片火烧云灼热地像他跳动的心脏。
　　不知他如今葬在哪里？是否有树遮阴？是否有景怡情……
　　柳香香却欣喜万分。她不知寂安心里葬着一个将军，她只知道，眼前正好配成一对才子佳人，了了心愿。寂安听闻柳香香的打算，便低头认了。
　　方公子真的遣人送来聘礼。百花楼里难得热闹，与楼外萧条动荡的时世略有不符，她们只管关起门来自己红火。
　　那夜寂安打扮得明艳，一身红锦华服拖出去好长，头上珠翠繁荣，都是柳香香制备的，这一身竟比大家户的女儿出嫁还要体面。有人问起，柳香香便道：“这是我们凤仙楼嫁女儿。”
　　她一步一步从百花楼走出，长街尽头只有一座红轿。
　　灯笼映得红衣泣血，雪花飘飘扬扬，洒落满地，落在襟袍上，像天上哭下来的星星。柳香香泪眼婆娑，看着她的背影就如看着当年的自己。
　　轿子被抬走了，像寂安一样，无声无息。
　　可第二日，新娘子被送了回来，闹得沸沸扬扬。
　　她在轿子中哂笑，被晃得尽是眼泪。早该想到，方长青若以真情娶她，怎会一个轿子打发了百花楼？
　　当夜她到了方府才知，方府已经有了一位方夫人，是哪家大官的幺女。寂安进门就被好一通作贱，说方长青娶她是作妾的。那晚她强忍着，依旧行了房事，却不想，让她寒心的是方长青。
　　清早送她回来的轿夫似被方府打点好了，到了百花楼门口，扯着嗓子喊，道浣纱姑娘身子不干净，是风尘女子，“清水芙蓉”的美名是假的，还道百花楼竟拿妓子骗彩礼，方少爷权当浣纱接客的筹劳了。
　　柳香香在门口抓住轿夫不放，为寂安讨公道，骂得淋漓。门口百姓指指点点，说得难听。
　　寂安静静登上了阁楼，仿佛耳边什么都听不到。她的泪水淌着，似那日的柳香香，泪淌花了胭脂。她心中怨念，为何那个该来娶自己的人客死他乡……
　　茵茵碧草，涓涓细流，一河之隔，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