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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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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天有些热。
正午耀日当空,满街花香闻在鼻里都是热烘烘的腻甜。
空气开始停滞,耳里街上人群的声音黏腻做一团。
之后便是静寂。
人群的声音静了,花香也静了。
人群静是因为人们不再说话,花香静是因为人们的注意力不再于花。
贺昌庭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面前高高的石阶上出现了一个人。
偌大的台面上,只有这一个人负手而立。
台下人群全部翘首望着他。
欧阳明日迈出楼门,站定。
他始终高仰着头,正午的光勾勒出他一段轮廓,台下的人看着,只能看到一片灼灿颜色。
他今日踏着一双青缎面绣金串玉小靴,内一件金玉绣云翔符蝠纹雪色箭袖长袍,腰束金银二色云纹宽带,上坠银丝长穗青玉宫绦,外罩金百蝶穿花龙绡云袖袍,头上一顶八宝掐丝小银冠,两道白玉珍珠银流苏自冠后垂至耳后,一改昨日清淡,整个人华贵逼人,气势凌云,九仙避退。
众人屏息遥望,只当是神仙临世,竟无一人敢出声造次。
贺昌庭仰头望见这个孤标傲世的华衣少年,眼中百感交集,浑身巨颤。
欧阳明日凤目一转,伫立睥睨,正望到台下贺昌庭颤抖的双眼。
他的眼里在颤抖。
欧阳明日看到了他抽动的心魂。
贺昌庭的全身全心,都在为一个人痉挛痛苦。
破空一响,一道金光自欧阳明日左手疾射而出,正击向台下贺昌庭。
群众哗然,哄而四散,或跌或呼,混乱不已。
只正中贺昌庭一动未动。
金线带起的罡风将他胸口两层衣襟尽数撕裂,破碎的衣料随风散落,飘挂在他已近花白的发上。
他双目微闭,骤然平静,无一丝汗,一丝颤。
铜钱停在了他心口前一厘。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停滞,线依旧紧紧崩直在空里,铜钱却悬在了半空。
欧阳明日在等他说话。
贺昌庭睁开了双眼。
痛苦的,恳求的,真挚的,决绝的,欧阳明日无法形容他那样的一眼,只能说那一眼是他毕生渴求着的一眼。
他生生无法放下的执念,如今却是有些人伸手可得、甚至有所厌倦不知珍惜的常物。
于欧阳明日,这是可悲,是可笑,更是可恨。
“人道父债子偿,如今贺某愿做’子债父偿’,惟望赛华佗可开恩,救我儿元朗一命!”
虽早知定为如此,但这样的话语真切响在耳边时,欧阳明日心头仍是不可避免的一颤。他一双俊眉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眉下双眼终是重重阖上了去。
空中但闻“嗖”的一声,那道金线极诡一转,已是不见了踪迹。台上欧阳明日长睫微颤,重新睁开眼来,半句不言,只笼了袖子转身往里步回。
欧阳明日回楼后,楼里就忽然又走出一个紫缎劲装的年轻人来。原欧阳明日一走,贺昌庭本是心冷,如今见到这青年,认出他正是晨起叫自己等在这楼下的人,便又觉有了些希望。
果真紫冥走出门来,对着贺昌庭招了招手。
“还站着干什么,我家公子还有话要问你。”
早上见到贺昌庭的时候,紫冥便深知如今那贺元朗是一定有救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偏头看了看正在那里坐立难安的老人,心上也难免有了些难过。
可谓舐犊情深,即便是在外叱咤风云、万人敬仰的琼华楼楼主,于内也终究只是一个可怜父亲。
想到明日两生最敬慈父,紫冥看着眼前这位父亲,只觉得越发难受,越发心疼起里边正在施诊的欧阳明日。
他知道欧阳明日两世亲缘薄寡,疯狂执念于此中温情,所以才难得超脱,深为此累。
欧阳明日命有仙缘,所以才能年方十六便修成如此境界,门中无人不惊叹于他的天赋。可就是因为这一缕执念,他深知他即便再修千年也永远不可能超脱登仙。
掌门说过,无念方为仙,紫冥只希望这次明日破劫可以一并破掉这份无谓执念,好让他就此登仙,再不受这人间苦痛。
思虑之间,但闻一声轻响,尽处紧闭的门缓缓打开,紫冥急忙一掠抢身到门前,正对上欧阳明日一张略微苍白的俊脸。
他看了一眼紫冥,又看了一眼紫冥身后焦急的贺昌庭,嘴唇紧抿,不言一语,只径直往旁边座上走去,坐下身端起茶微微一晃。
贺昌庭深知欧阳明日脾性,不敢先言,小心地看着他坐下去,一下下抿着手中清茶。
他知道赛华佗喜茶,特地教人奉上了最好的西湖龙井,只希望一切都能合这少年心意。
贺元朗的病十分奇怪。
欧阳明日从不上门问诊,如若不是贺昌庭言辞恳切贺元朗病之深重不能受风,他是断不会亲自来到这琼华楼为人诊病的。
他自诩两世医术无双,不死不救,只救最难、最怪、最险之病疾。却不料着贺元朗的病居然更难、更怪、更险。
他初为他诊脉时,发现只是身受奇创。他身上的伤十分奇怪,并无伤痕却深至肺腑,游散于经络,竟不像是被寻常江湖功夫所伤。
琼华楼以剑、道著称,能重伤琼华楼的二公子,定非凡物。
而这样的伤势依旧能撑三个月不死,这位二公子也是并不简单。
欧阳明日这样想,心生好奇,于是撤回金线覆指再做细诊,却发现他脉象虚实不定,经脉下更似潜有一股邪异之气,若有若无,及其诡异。
贺元朗重伤不死,很大程度便是因由这一股邪气所撑。
他的伤并不难医治,难倒在这一缕虚弱邪气,如若贸然将伤医好,怕是反会助长邪气,后果难预。
心下愈奇,欧阳明日便打算以自身真气为引,渡入贺元朗经脉之中,企图将那脉下邪气引出,一探究竟。
但他却没有想到贺元朗身体奇经八脉里竟似个无底空洞,他真气一入,便像入了一片漩涡,一股强大的力量肆意吞噬着他引去的真气,并不断向他身体索取更多。
不消几刻,欧阳明日便已是冷汗涔涔,胸腹中气血翻绞不息,痛苦异常,心知如若再不收手,自己怕是会真气散尽而亡。
而贺元朗的身体也在这时猛然一抽,像是忽然承受不了欧阳明日大量涌入的真气,消失而去的真气忽然尽数重现,纷纷回击向了欧阳明日。
骤然返回的真气紊乱不堪,如此猛烈的一击让欧阳明日一时竟是承受不住,体内气息乱窜,生生咽回一口血去。
待到他双目清晰后,看到床上贺元朗依旧不省人事,鼻中气息微弱,印堂处紫黑转淡。
医者望闻问切四诊并行,欧阳明日在一近床时便望到了贺元朗眉间诡异的紫黑雾色。
近身他身有异腥,咳出淤痰也呈浓黑,如今又如此脉象,欧阳明日越发肯定此人内中妖邪。
他修仙八年,内中气息皆为纯正仙家真气,适才渡气于他怕是正压制了体内邪气。
但邪气一经压制,伤势便立即转重,如今连鼻息都又弱了几分。
他身上伤势奇重,邪气入骨已深,同后加之伤相辅相抗,胶着不分,两者皆是不可贸然医治,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到时贺元朗也会一命呜呼。
“公子,那贺元朗究竟怎么样了?”紫冥见欧阳明日久久执茶不语,又见贺昌庭满脸急切却不敢开口,心生了些不忍。
欧阳明日闻此神色一滞,回缓过来一般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贺昌庭。
他的脸还有些苍白,额上挂了些细汗,眼神却依旧凌厉精明。看在紫冥眼里又疼又敬。
贺昌庭看着这样的眼神竟也愣了一刻。
“令郎并非普通伤疾,他身中邪气,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日再可根治。”欧阳明日又朝紫冥看去一眼,紫冥立刻捧了笔墨过来。
欧阳明日提笔在几张纸上分别写下几行字,递给贺昌庭道:“这几日先服这几味药,如何用皆已写清,照服便可。过几日我还会再来。”
贺昌庭接过药方,忍不住问道:“邪气?敢问公子是何种邪气?因何而染?”琼华楼道法上乘,楼主公子居然会中邪气,贺昌庭自己都觉丢人。
欧阳明日眉梢轻挑,抬起眼睛,瞳孔深邃明亮。
他抬指缓缓绕起耳鬓细发,道:“我也还不甚清楚,只是从脉象上看出这邪气怕是缠身已久,诡异的很。”
他又转而问道:“你说过,令郎是三月前重伤的。那你可知伤他者为何人?”
“带朗儿回来的青玄说,打伤朗儿的似乎是个醉汉。”
“醉汉?”
“对,我也奇怪一个醉汉如何能有这般能耐。但也知是这朗儿自己不争气,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怎好再去寻人理论。”
琼华楼楼主教子无方,二公子极爱挑衅滋事已是满城所知,贺昌庭虽几次家法严惩,却依旧无半分改变。这点欧阳明日也是早有耳闻,所以才一直不愿为他医治。
“那他可于此前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行为有什么异常?”
贺昌庭拄额蹙眉沉思,沉吟道:“印象中并无什么不寻常的人物……这不寻常的事……”
他双眼忽的一闪。
“怎么?可是想出了?”
“并无。”他对着发问的紫冥摇摇头,又转过头来看到欧阳明日正面无表情静静盯着他,眼神冷静锐利,满目寒霜,似要把他看穿。
空气中陡为沉默。
“贺昌庭!你凭什么抓我!快放本少爷离开!你们——你们别拦着我!”
堂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沉默骤破,贺昌庭心下骤松,立刻别过头朝门外望去,看到两名家丁正在和什么人推搡着。
“贺昌庭!你说清楚,凭什么抓我!”那个人几番缠搅,看准机会冲入了内堂,指着贺昌庭就骂了起来。
欧阳明日始终盯着贺昌庭,听闻到这聒噪声音进了堂里,眉头蹙了一蹙。
“老爷!这小子太折腾了!”后赶到的几个家丁一齐扑上将闯入的青年压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欧阳明日微微侧过头去,目光越过贺昌庭和几个家丁,看到了地上被结实绑住的人。
他身上密密麻麻缠满了粗厚的麻绳,又衣着柳黄,摆在那里活生生像个鲜嫩粽子。
圆滚滚的粽子不满意地前后滚动着,嘴里还在大喊大叫。
“先生?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