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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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艳艳。
堂里百盏红烛高燃，映在欧阳明日身上、脸上、眼瞳里，上下跳跃，盈动若梦。
他整个人像染了清冷的朝霞。
他缓缓扫过一周空旷，眼神渐冷。
紫冥正在帮他布菜。欧阳明日看了眼碗碟中精致的菜肴，提筷前还是抬眼问了一句：“欧阳先生有说他去哪里么？”
“并无。”紫冥夹菜的手一顿，“我去教厨房留些便是了。不过这个时间，他兴许也吃过了罢。”
欧阳明日便没再说话，一言不语提筷静静吃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他恪守礼仪规矩，吃饭从不说话，也从不出声。
紫冥跟着他久了，也成了如此习惯。
一时间诺大的厅堂里竟是死寂。
吃过饭，欧阳明日又在堂里坐了一会儿。门微敞着，门外的月光细细斜入，流水一样淌着，交织在满堂烛光里，缓缓流逝。
他依旧坐在堂中，桌上摆着那把九霄环佩。烛光月色映在琴弦上，滚烫寂寥。
那是师父赠予他的琴。琴是那位故人留予师父的，师父说听他弹奏这琴便总觉得像是听到了那故人的琴。
欧阳明日闭目将手放在琴上，指腹缓缓滑过温凉的琴身，滑过一丝丝他分外熟悉的刻纹。
这把琴上刻有八个字。
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每一次滑过这八个字，他都觉心底哀凉。
他很少无助，但这份哀凉却总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就像琴铭上所刻的，千年情愫，幻梦一场，如此长久虚渺的执着，如何轻易承受。
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梦到这个永远不会谋面的人。梦里的人像师父所绘那般一袭杏黄裙衫，广袖流云，于林尽处寂寞抚琴。
他从来只是静静听琴，不敢上前惊扰。醒来后凭着依稀记忆记下琴曲，也只在无人时寂寥弹奏。
不知为何，他觉得梦里那人并不希望这支曲再被更多人听到。
这支曲就像这把琴的魂魄。这把琴，仿佛天生便是来奏这独一支曲的。
他每次奏响这支曲子，便像是回到了梦里幽篁，只是再不见了杏黄长衫的人。
前日静奏这支曲时，楼上的欧阳少恭气韵共和，他走下来时的神韵却是同那梦里旧人惊人相似。
他虽谦谦温和，圆润得当，欧阳明日却总觉得他眼里寂寞入骨。
许是寂寞的人间都存有感应，欧阳明日两世寂寥，才只感觉到欧阳少恭气息时，便已觉到了他同自己一般的孤独孤寂。
孤寂太久了的自己待人也一向冷漠尖锐了，而楼上的人却依旧可以做到温和有礼，锋芒俱敛。
他于灯下所述心事显现出同自己一般的孤标傲世，却又比自己多出了更多的决绝，孤注一掷。
欧阳明日两世为人，阅人无数，自诩看透世间万物，却独看不透这个忽然出现的欧阳少恭。
而越是看不透，他便越是感兴趣。
寂寞太久，他太久缺少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不被他一眼看透、又不断吸引着他的人。
他便又忍不住想起昨夜灯影迷绰，他握住自己手腕时候的独特温度。
欧阳少恭，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指尖划上琴弦，他勾指一挑，空中陡然跃出一道幽然清吟，划开满屋红烛月影，盈盈散入九霄。
他却不知，欧阳少恭此刻也恰巧想到了他。
他站在桥头，看到满天月色散落，清冷薄凉，让他想起了欧阳明日和欧阳明日的琴。
欧阳少恭很少会想起一个人。
近三十年的生命，他见过太多的人，多到他一个都不想再记住。
夏侯和欧阳是仅有的两个例外。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夏侯是在金风玉露楼，那时春和景明，微风和煦，他同他临湖合奏一曲，一曲定知音。
他于御仙阁二楼听到楼下琴声时，险以为就是夏侯。
夏侯的琴音，永远是冷而清明的，像隔了千年的一场梦，粗闻旷然，却总隐藏了不能言喻的细细清冷。
这份清冷，只有他能听出。
他总以为世上再没人能奏出这样的音韵了。
但他见到了欧阳明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这世上会真有第二个夏侯。
他想起了昨夜满天满江的灯火，想起了天灯染红了月亮，整个夜空像开满了最鲜艳的朱瑾。
火红的天光映起少年苍白的脸颊，细细点染出几抹明艳的血色。他看到欧阳明日笑了起来，眼睛也弯了些，一闪又一闪的像直接坠落下来的天星。
他握上他的手腕，有些冷，但很快就热了。他很久没有触碰过这样的体温了，他的手也是冷的，可相互握了，很快也就都热了。
这让他想到了和夏侯在一起的日子。夏侯的手也是一样的细凉，他总同他相互握着取暖。
和欧阳明日相处，让他觉得当真有趣。欧阳明日就好像是认识他之前的夏侯，孤傲倔强，却也透着常人发现不了的可爱。最重要他们还都不认识，他可以像很久之前一样无所顾忌地欣赏着这份可爱，不必去思考其他任何羁绊。
他本是想凭着欧阳明日尽快找到金风玉露楼，可昨晚过去，他竟觉得有些不想离开他了。他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就这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和欧阳明日永远生活在一起，他想作为一个客人永远不会熟悉地和他生活在一起。
而转瞬欧阳少恭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当真可笑。欧阳明日年少老成，有些细节甚至比夏侯还要精明许多，他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有这种滑稽想法。
他摇头嘲笑一番，又漫步回了昨夜的后江。
灯节是昨夜的事，桥头上的热闹和温度也只留在昨夜了。欧阳少恭站在桥上，看见桥下江水寂寞，白色的月光洒在水面，像洒下了一江的薄雪。
风吹过，吹开一层雪沫儿，深色的波荡开，又聚回，再荡去。
水里他的影子破碎又粘合，又碎裂。
他欣赏着水里不尽不休的变幻，在想那影子是否也有疲惫。
过久的生命也是一种折磨。世间万物，如果活的太久，又是怎般模样。
碎影边，月色里，他看到又一点火红正在独自燃烧。
它被水草阻去了前路，独自留在那里，踟蹰不前。
欧阳少恭走去江边俯下身体。灯已经燃了一天一夜，红色的残蜡滴落在红色的莲瓣上，血痕斑斑。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为何不随它们一同远去？”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灯瓣，像是相识许久。
“你在等谁？他知道你在等他么？”
“不必再等了。”
他想推它一把，送它离开。灯烛终于燃尽，他碰上去的时候，最后一息火焰就静悄悄灭去了。
漆黑的灯在漆黑的夜里于黑色的江流上默默伫立。
只有满天月光照落。
“万物生息自由。少恭又是何必。”
他听见背后忽然有人这么说道。
欧阳明日睁开了眼睛。
身边红烛已又结了一串晶莹灯花，细声响着。紫冥正抬剪小心减除，听闻琴声，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明日知道昨夜我去了哪里么？”
欧阳明日抬眼望他。
“我昨夜经过东巷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很浓的魔气。”紫冥放下小剪，转过身子面对欧阳明日坐好。灯火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是欧阳明日难见的严肃。
“本来我并无太当回事，但今日你诊了贺元朗，我觉得这其间一定是有关联了。”
欧阳明日的手还按在弦上。他知道东巷就是琼华楼所在的街巷。
那魔气……
“你怀疑同贺元朗的病有关么？”
“昨夜我还不知贺家公子的疾病，只寻了气息想一探究竟，却不想碰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欧阳明日看到紫冥冲他挑起眉毛，模样很诡异。他不知道是谁，却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是白日的那个小公子。”
“他？”欧阳明日一声叫了出来。他压在弦上的手指骤然放松，琴弦崩起来，发出一道闷吟。
紫冥看了一眼欧阳明日琴上的手，点点头，“他倒在地上，一个鬼面人匐在他身上，似乎正想吸他精魄。”
“你救了他？”
“我下去和那人过了几招，发现此物功力妖邪至极，却是生疏的很，似乎内息同身体并不完全相融。”
他记得鬼面人的身体看上去万分娇小，回忆着竟像是个女子。
欧阳明日盯着烛火，接着他的话徐徐思索道：“你所言是指这妖魔附体而生？”
有些妖物不成人形，只有将元神寄于人畜间行走人世。但所寄人畜亦有神识，如若不能完全侵吞控制，便会出现形神不和的情况。
妖魔元神同宿主神识抗击的过程十分残酷痛苦，很多修行不够的妖物甚至会葬身于此。而占据一个宿主耗干其元灵后，它们必须又开始下一轮的侵占，才能保持元神不灭。
这样的妖物是入不得轮回的。他们日日痛苦无尽，为了一丝寻常生机苟且匍匐，暴戾失性，百般丑态，已经全然没有了生命的模样。
这样的妖物，已经不能算作天地生灵。
这样的妖物，便是世人诛之，天地不容。
可既然不容，天地又何故造之。
欧阳明日一下下拨弄着琴弦，琴音一声又一声，不成曲调。
他忽然想起儿时在村庄里被人当做妖邪的日子。
何谓神灵，何谓人，何谓妖。
“之后那妖邪不敌我仓皇离去，我一路追过去却给跟丢了。”紫冥的话若有若无掺入琴声里，欧阳明日继续拨着弦，不做言语，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可他今日又为何似乎对此事毫无印象？”紫冥没有在意欧阳明日，他忽然想到白日白陌芷一言一行，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是受过惊吓的人。他又自顾自继续说道：“除非是这个小公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否则就是他的记忆被那妖物给抹除了。”他实在不觉得白陌芷是城府之人，倒觉得一定是妖邪另有目的。
“那个魔物现在还在城中四蹿么？”琴音戛止，欧阳明日眼里精光一点，忽然打断紫冥出声问了一句。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