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
-
有什么地方在打更。
铜锤敲击在铜锣上，一下又一下。更夫叫唱了一句，下一句便浸散在了月光里。
只有锣声依旧在月影间幽幽颤着。
欧阳明日的心在随着锣声沉浮。
琴川城里出了妖物。欧阳少恭已经一日未归了。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
门外的月光源源不断地涌动着，落在欧阳明日细长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
他闭眼，又睁开。霜抖落，又覆上。黑夜里他的眼眸亮甚霜雪。
“明日不必担心。”
紫冥知道欧阳明日在想什么。
明日总以万事为己任，他既收留了欧阳少恭，就不能允许他在自己眼下受到半分伤害。
欧阳明日就是这样。紫冥总想他迟早一天会于此吃大亏。而吃亏也罢，他只怕他到时连吃亏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月色正映起欧阳明日的脸，很精致，脸上的眼纯粹又透明。
他浑身落着月亮的霜雪，每一寸都细致万分，像一尊冰雪的细雕，怎么样都害怕弄坏掉。
紫冥看着这样的欧阳明日，在心底细细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欧阳明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也不知道他能护明日到何时。
他站起来，伸手扶起欧阳明日，又拿过一座烛台。
“明日你知道，欧阳先生的功夫并不弱。”
他俯下头，正对上欧阳明日的眼睛。他手中的烛焰在他面前晃动。他脸上的月影被混乱的红焰打乱，五官模糊不清。
欧阳明日随着他站起来。听到这句话时，他的指端无意掠过琴弦，惊起几道铮吟，惊了满堂的烛火。
满堂烛焰轻曳。他自己也被惊的一抖。
他回头看了一眼琴，又看向紫冥，很快又移了目光。
紫冥拿过他琴上的手，握在了手心。
“走吧。我送你上楼歇息。”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躺在床上望不到月亮，只能看到月亮白色的光漫入窗纱，淌去满地。烟一样，雾一样，混了空气里龙涎香的气息，一起凝固了。
风掀起床上数层帐幔，地上的月光一点一点漫涌上来，浸在欧阳明日的半边脸上，水一样闪着晦明不定的光。
它们细细爬上他紧抿的唇角，像偷落下去一个冰凉的吻。
月华似水，流水缠绵。
欧阳明日于月色中辗转，也似浸了水中，沉溺，不成睡眠。
月色漫了他满脸。
他终于坐起身来，掀开帐幔，点起了一盏灯。
灯火驱散着月色，欧阳明日在灯下研墨起笔。很快，烛火下，一朵赤色莲花就盈盈开在了纸面，随着晃动的火光摇曳生姿。
他又换笔沾了些许碧色，细细点在了莲蕊中心。
画完他站起身仔细看了看纸上自己的画，浅浅笑了一下。他笑在无人的夜里，没有一个人看到，烛光舔着他罕有的微笑，温暖又静谧。
他将画铺去一边小心晾着，回身拿过昨夜未看完的州志继续仔细翻了起来。夜很安静，只有月亮倚在窗上。月亮是那么的明亮，照在天上地下，要照亮每一个角落，照清楚每一颗心。
夜里再没有更声响起。
更夫的尸体在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
他漂在城后青碧色的江水中。泛红的铜锣盖他的脸上，他的头就倒栽在水里，一沉，一浮。
清晨明黄色的光照在上边，斑驳陆离，绚烂清冷。晨风阵阵，他的身上也都是江水斑斓的波光。
他的衣带缠住了一盏河灯。河灯已经燃透，沾满了崎岖嶙峋的暗红蜡油，浮在他身边，风吹过来，同他的头一起沉沉又浮浮。
办案的衙吏抬了木板过来，哄散了围着的人，把尸体用草席盖了，抬回衙门去了。
太阳又高高升了起来，白日的琴川城又变得热闹，明晃晃的太阳遮蔽了夜里的月色，喧嚣声掩盖了风声水声。
欧阳明日闭目听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听着轿盖上垂下的玉铃叮当作响，一圈又一圈绕着手上的金线。
他先绕开三圈，又绕回三圈，再绕开三圈，反反复复，手上的线就好像永远也绕不完，更没人知道线究竟有多长。
他一下又一下缠着，线勒进了皮肤里，苍白的皮肤上起了一道一道的红痕，也不觉得疼。
他刚从琼华楼回来。三天过去，他留下的药似乎起了很大作用，贺元朗的病竟然有了些起色。他的伤好了不少，那丝邪象也淡了。贺昌庭千恩万谢地想留他用膳，又要付他三千两诊金，却都被他拒绝了。
一来他收钱全看心情，他一开始就没有想收贺昌庭的诊金；二来他觉得很奇怪，想不明白贺元朗为什么会好的这么快。他还不想收钱走人。
轿子在永安街旁的飞花路口停了下来。这路上有一家灯铺，专营各色花灯。紫冥两日前把他画好的画稿交给了这家主人，今日已是能取了。
算下来，欧阳少恭也已经失踪整整三日了。
手上一疼，欧阳明日垂目看去，看到左手上一道新鲜红印正沁出了一滴血。
血珠儿沾到了金线上，又涌出一串，像点上去一粒圆润的玛瑙珠子。光线里鲜艳灼灿。
眉头一皱。欧阳明日掏出一块白色细绢，将手上的血抹去，又细细擦起金线。
风吹起，掀动着窗上的帘子，轿外玉铃声愈发急了，铃影乱摇，映在轿厢里，一片斑驳。
轿外传来鸟雀合鸣，清澈婉转，同铃声一起，轻吟互答，如九天云端佩环轻轻扣响。
风卷起几朵花末儿，吹进轿中，吹落在欧阳明日手上。
他放下绢子，抬手掀开了轿帘。
春城无处不飞花。
飞花路上百花飞。
路临河水，河上有桥，桥边一树桃花。桃花吹落，落了一天，一地，一河。
十里桃花雨，碧溪波底香。
花吹过欧阳明日，吹落到他眼前、鼻端、唇间。
天地染做浅红。他看见桥上一人徐徐走来，一袭杏黄长衫染了桃色，幽香动人。
暗香潜浮，欧阳明日唇瓣微张。空气中淡香盈盈，唇齿间一阵香幽萦绕。
桥上的人渐渐走近，他的衣裙长发随风四扬，凌乱红雨纷纷，雨后一张动人眉目摇曳绰约。
一人窥粉面,千古忆刘郎。
欧阳明日认出花雨后的人，心尖一热，险些喊出却又强自忍了下来。眼见着花中人愈走愈近，他方急忙探身掀开轿帘，步下轿外，唤了一句：
“欧阳先生！”
他站在一地浅红上，迎面花絮落了他眼角眉梢。他的脸染了绯色的光晕，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也盈起一汪浅淡花影。
欧阳少恭抬起头，看到花雨里的少年，止步一愣。
他背着一把琴，琴上环佩轻扣。
欧阳明日看了他一会，目光移到了他背后的琴。他又看向了他一身崭新的衣物，最后又看回了他。
雨里的少年青衣冷淡，目光如雪。他只是静静看着欧阳少恭，不辨嗔喜。
他依旧冰冷的像昆仑山顶的雪，他看着欧阳少恭，像要把他全部看穿。
“你的手……”
又一阵风吹过，欧阳少恭目光一移，看到了欧阳明日沾了血的左手。
不知何时，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渗出了血。滴在衣袍上，染了浅浅的半朵红花。
“不碍。”
欧阳明日下意识将手背起，目光未移，语调不起不伏。
“见风会感染的。”
欧阳少恭上前一步。他的声音很温柔，低低的，像周身花雨拂面。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帕，伸手牵起少年背去的手臂。欧阳明日想躲，却终不及他速度太快。
“我知公子医术高明，却为何对自己如此大意。”
他蹲下身，捧起那只染血的手，一圈圈解下上边的金线，拿起帕子仔细包好伤处。欧阳明日一言不语，默默看着面前蹙眉为自己包扎的男子，心中一空。
欧阳少恭低头蹙眉的样子很好看，细长的眼睫微微垂着，像两只蝴蝶。欧阳明日瞧着，一个恍神儿，手就伸了过去。
感到眉间的一点冰凉，欧阳少恭抬起眼来，正对上欧阳明日一双明亮的眼眸。
“不知哪里的花屑。”欧阳明日眼睛一垂，手收回来，垂在身侧。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包好手帕，拿过他收回的手，将金线放到他的手心。
“回去记得上药。”
他嘱咐一句，站起来。花雨纷落，他仍旧微笑着，好像一个幻梦。
欧阳明日看着他的笑，眉头蹙起。他才想问他为何三日未归，又想起他本就是自由身，走去哪里又何必向他说明。
他只是蹙了眉。
“我本是要回御仙阁的。不想行到这里就遇到了公子。”
欧阳少恭谦和一笑，伸手拂去发上花末。他拂发的姿态很优雅，仙人择花一样，看的欧阳明日一滞。
“三日不通音信，实在是少恭失礼了。”
他又鞠做一躬。他态度总是如此谦恭，像三月和风，溪上浅流，正是上善若水，利万物不争。人见之心如拂风过水，止而凝定。
这样的人，如何去做无故猜疑。
欧阳明日望之心渐如常，浅浅一笑。
“先生不必如此见外。只是最近城生妖孽，先生一人出行万要小心。”他念起最近城中怪事不断，如今见到欧阳少恭果真无恙方得安心，却也不免还是担忧。
“烦劳公子牵挂。”
欧阳少恭又是一礼，浅笑温润。他与欧阳明日不过萍水一面，却不想他竟还有心关心自己，难免又生些动容。
“不知先生此行去了哪里？可有了些头绪？”欧阳明日又看向他的衣物和背后的琴。风拂着那身崭新的杏黄衣裙，袅袅而动，腰间青玉石相扣浅吟，让他想起了梦中不散的背影。
“说来也巧，那日在下游于街道，却不料正巧遇到了一位故友。”
欧阳少恭说到此处眼里微光轻闪，喜悦难掩。欧阳明日看在眼里，想要随之欣喜，却又发觉竟无从欢喜，倒生失落。
“故友？可是那位与在下同名之人？”他眸光一转，心中还未细思，口里已是说出一句。
“……并非。是另一位旧时好友，多年未见，不想重逢于此，倒也感慨。”
看着欧阳少恭先是一愣，而后摇头，欧阳明日忽觉放松，却也微恼自己适才莽撞出口，索性闭口不再言语。一时间二人默然相对，只听见飞花簌簌，流水潺潺。
微觉尴尬，沉默半晌欧阳明日掩袖轻咳，才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欧阳少恭已是先一句道：
“少恭叨扰公子数日，既遇故友，便已没有再烦扰下去的道理。”
“少恭此行，便是要同公子作别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