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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刺史 ...

  •   刺史府内,内门专负责迎客送客的仆人正带着陈棠一行二人穿过曲曲折折的游廊:“大人可能不知晓,因闽州有送春的俗节,就在三月,也算是一年一交的大节,这几日未免有些拜帖与应酬之事。府里人杂事多,恐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内门的仆人显然对门外的档次高了一截,训练有素,礼节周到,“正巧,今日刺史大人在集贤亭设宴款待各县长官,大人可前去同乐。”

      陈棠微笑:“有劳。”

      这一路不免穿花拂柳,眼见处处雕梁画栋。不过,陈棠是前世走过名川大山的人,连皇宫都逛了不少,看着刺史府各处精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古代的院子都长得差不多,人家算是省长,住的好点不奇怪。冯柯与灯娘则是在高门士族中养大的仆从,见惯了富贵的,也目不斜视。

      唯有周峰知道,要在闽州这偏远之处建造出这样的府邸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又不知这一块块光洁的青石板下头,埋藏了多少冤魂。

      集贤亭设在衙内后花园,却并非真在亭子上。李刺史也是进士科出身,自认为是个十分雅致的人,他命工匠在湖上水榭搭了高台,到教坊请了些梨园弟子来唱。湖中泊上画舫数条,宾客便坐在潋滟清波中饮酒作乐,击节而歌。

      洞箫婉转,横笛清丽,台上小儿作剑舞,腾跃翻飞,身如游龙,引得画舫中观戏的宾客连声叫好。

      高坐在主位上的李刺史大约四十出头,面白体胖,捋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时不时举杯与在座官员谈笑风生,看似十分没有架子的温和模样,其实众人心底都知晓他是个心胸狭隘又睚眦必报之人,一点也不敢真与他玩笑,要不安静看戏,要不出口尽是阿谀奉承之语。

      而李刺史也有点心不在焉,他正在琢磨着这新来的建安县令。
      陈棠的拜帖一投,自然有人先行来禀告过他了。

      他当然知晓建安新任命了一个县令,而且还是半年前敕令下达之时,他便已接到了朝廷的文书。但仍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大楚虽采用科举制,但察举、征辟制仍然未退出官场。甚至大多数地方佐官、县令都是通过刺史的举荐来任命的。譬如闽州12县,约有8位县令是李刺史提拔起来的“自己人”。剩下的,虽是从别处调任来的,却也尽在掌握之中。

      只有陈棠的敕令是圣人亲自下的诏书,三省六部也未有异议,倒让李刺史生出一些不安来。上面怎么会突然派个女官过来?莫不是那些事被捅漏了出去?可细思一番,倒也不像,若是大事泄露,巡察御史只怕已悄然入闽,但他在长安布下的耳目并未传来消息,闽州也一切如常,恐怕是他草木皆兵了。

      至于怎么对待这位女县令?

      李刺史眼里露出几分轻蔑,小小七品官罢了,圣人亲命又何如?到了闽州地界,还妄想能翻出什么天来?李刺史压根没把陈棠放在眼里。

      何况,他从来是主张废女官制的,只是圣人固执己见,多少大臣死谏也不改心意。李刺史也就不敢去撸老虎须。但他心底是万万瞧不起女官的。

      本就有了偏见与厌恶,自然不会露出什么好脸色。他望着已乘着小舟来到画舫前的陈棠一行人,冷笑了笑:这个建安县令若是识相便罢,若是像那个不识时务的白锦亭一般,休怪他心狠……

      陈棠一上船,李刺史便抬手叫鼓乐都停了。

      在座的皆衣冠楚楚,身着不同品阶的官服,不约而同地望向陈棠,对着她又一阵品头论足窃窃私语。

      这是极失礼的,李刺史却只是含笑不语,也不派人阻止。

      陈棠倒是泰然,她肃整衣衫,不卑不亢地走向宽敞的船厅中,向李刺史拱手长揖:“下官新任建安县令陈棠,特来拜会刺史大人。”听见李刺史冷淡地一声“唔”后,便招手唤来冯柯,接过他递来的大匣子,呈给了侍立在旁的仆人,“下官从长安带来一些土仪,礼轻情意重,还望大人笑纳。”

      李刺史挑了挑眉,心底正想,不想这小女官还挺上道?可揭开匣子一看,脸就僵了。里面三层,分别是蓝田玉雕盏一对、茯苓茶砖两块、长安樱桃露一瓮。

      说是土仪,还真是土仪。

      这是故意来寒碜他么?不懂规矩!李刺史只觉心头一股无名怒火涌起,当即便把那匣子随手撩到一边,面色愈发冷淡,哼道:“陈大人有心了,既然来了,就请坐吧。”

      坐得离李刺史最近的华阳县令曾平好奇地一伸脖子,就瞥见了匣中之物,顿时就心头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心想暗暗咂舌:这位女官还真不知是实诚,还是无知者无畏?就拿这么三瓜两枣来?遥想当年他到任拜访李刺史时,可是整整花费了五百金啊……

      怨不得李刺史脸都黑了。
      曾县令默默地想,以后千万别跟建安县搭上边,准落不着好。

      陈棠没什么感觉,反正礼送了,礼数就全了。她也料到李刺史肯定看不上眼。但一她没钱,她是绝不会用陈七娘子变卖嫁妆得来的银钱来贿赂上官的;二她在进刺史府的门之前就想好了,她不必去走巴结上司寻求庇护的道路,也不想借此升官发财,因此对李刺史并无所求,便只平常对待便是。而建安县的未来,更不应该掌握在某个人手里。

      太||祖曾经说过,走群众路线,是我党在长期革命和建设中制胜的法宝。
      陈棠深以为然。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坐到了末席临时加上的位置,本想和旁边的官员打声招呼,交换一下名片,结果人家根本不理她,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还往外挪了挪。陈棠只好默默地吃了起来。

      而席上歌舞又响了起来,氛围渐渐被炒热,之后又演了好些参军戏。还有大楚最受欢迎的热播剧《莺莺六幺》。讲的就是那个有名的崔莺莺。大楚很多地方基本沿袭了李唐风气,唯独在审美上日渐与后世趋同,极爱“柳腰”。而这位戴着白色面纱的优伶跳起代面舞,纤细白皙的腰肢在旋转中忽隐忽现,陈棠也看得如痴如醉,跟着那些个呐喊着尤物啊倾城佳人啊的大老爷们一起使劲鼓掌。然而直到舞蹈最后,面纱撩起,一张阴柔但唇周胡渣隐隐的面容露了出来。

      “……”小姐姐成了伪娘,心已碎。
      没回神,突然听见周峰在身后低声道:“小心。”

      陈棠疑惑抬头,就见那李刺史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驼背的男人,正附在李刺史耳边说些什么,这时大鼓舞乐已停,换了几位琵琶女上来轻弹,陈棠耳力不错,便隐隐约约听见李刺史似乎低问了一句:“……这是你们主人的意思?”

      那驼背男腰弯得更低:“是。”
      李刺史沉吟片刻,便不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那驼背男话已带到,便行了礼悄然而去。

      席上宾客注意到的人不多,注意到的也大多不明所以,不解其意。陈棠疑惑地侧头看向周峰,却见他死死盯着那驼背男人,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认得他?”陈棠用手捂着嘴,小声说。
      周峰紧抿着嘴压抑着什么,却摇了摇头。
      陈棠黑漆漆的眼眸闪了闪,没说话。

      周峰有什么瞒着她,不,应该说建安县里似乎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昨日参观官衙时,她便觉有些不对之处,而今日可以说,那些顾虑被证实了。

      她正琢磨,便听李刺史忽然点了她的名:“陈大人。”
      陈棠连忙起身行礼:“下官在。”

      “建安县多年来未有主事之人,如今陈大人走马上任,本官也是十分欣慰啊。”李刺史捋着胡须皮笑肉不笑,“那本官也就直言不讳了,建安县连年拖欠粮税,往年本官派去的佐官总被以无人督查税收又逢天灾为由搪塞,如今陈大人来了,今年的税总不该再欠了吧?”

      陈棠敏锐地发觉,这李刺史对她的态度好像变了。之前虽然也没什么好脸,但只是一副“不愿与女子为伍”的嫌弃,现在他的语气听起来却颇为恶意。用她前世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路转黑。”

      陈棠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李刺史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事实上她从坐下来到现在,就没有人和她说过第二句话,真是怪哉。不过,在这时候也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李刺史还等着她回话。

      她只好以静制动,又认真想了想,李刺史所言的确是她分内之事,也是她本来打算做的,便微笑点头道:“下官在其位谋其政,定当尽力而为。”

      “哦?陈大人胸有成竹啊。好!”李刺史大力赞赏道,随后又变脸似的愁眉不展起来,重重叹气道,“不瞒各位,其实,明年正好是官吏考核之年,闽州各县均政绩斐然,却唯独建安又是闹匪患又是旱涝频发,半石米都没交,实在令本官愁白了头发。明年秋收后督察御史便要入闽,时间紧迫,陈大人恐怕得把这几年的欠粮,都补上才行。”

      周峰这个面瘫听了都脸色一变,连忙看向陈棠,却见她依然笑意盈盈,天真地发问:“不知建安所欠多少税粮?”

      “自从八年前建安上任县令辞世,便断断续续欠了共计20万石税粮,只要陈大人将这20万石粮全额补上,以往的拖延怠慢之罪本官便既往不咎,何况,如此一来,闽州与都督府便能有余粮多募壮丁以充军备,这建安匪患肆虐之祸不也迎刃而解吗?”

      李刺史施施然地翻看着佐官司仓参军事呈上的账簿。

      “当然,补偿积年欠粮也非只为解闽州之急,今年胡贼屡次犯边,朝廷早有大动兵戈之意,如今正是筹措粮饷之时,明年御史入闽,明是查核官员是否尽忠职守,实有筹措军饷用度之意。可建安欠粮数目如此巨大,若是真叫御史查明,不仅陈大人考评有碍,建安数万百姓也要被罚终身徭役,从此沦为罪城,连坐三代方止。”

      李刺史并没有吓唬陈棠,大楚的确有这一条律法来钳制地方官民,他自认这都是按律行事,十分公正。虽然建安积欠的税粮按理与陈棠无关,但她两年后仍无所作为的话,定会被记上一笔“庸碌无能”,这样的评语传回朝廷,她不仅会被立即撤换,连以后的前程也就此断送。

      至于陈棠能否两年补上20万石欠粮?哦不,忘了,还得加上今明两年应交税粮6万石,也就是将近26万石粮食。李刺史都要忍不住笑了,闽州上好的水田,一年两熟,每亩也只能收获3石稻米。建安县哪怕加上荒山野地,一年顶了天只得五六万石,刨去免田赋的,便又减半。

      两年要上交26万石,就是从别处买,也买不到这许多。

      何况,建安县衙门形同虚设、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是人尽皆知的丑事,哪有余钱向外大肆购粮?

      今日在座的宾客,有八成亦为各县县令,听到李刺史所言,面色各异,却一个个都不发一言。曾县令更是盯着眼前那块烤鹿肉盯得十分专注,好像那块鹿肉忽然间开出花儿来了一般。

      其实欠粮的县,并不只建安一个。曾县令的华阳县也欠着粮呢,数量还不少。但他素有八面玲珑之能,又擅各种巧立名目从百姓身上榨出油水来,不仅自个捞得脑满肠肥,给李刺史送年礼也回回没落下过,那些欠粮自然就不足挂齿了。

      在座宾客皆知,其实欠不欠粮,不过全凭刺史大人一张嘴罢了。

      周峰站在陈棠身后连背都已被冷汗浸透,拳头攥得死紧发抖。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刺史突然翻起旧账,他们是一点反抗余地也没有。

      建安,真的要沦为罪城了吗?周峰闭了闭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李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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