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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冬天过去 ...

  •   暮霭沉沉,下起了细密的雨。

      钱县丞领着老仵作下了马车,远远就听见与黄葛县相交的杨柳码头传来一阵一阵吆喝声。

      岸边挤了许多闻风而来的老百姓,老老少少伸头探脑地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肩头还顶着孩子。宽阔的河面上飘着两艘货船。较大的那艘,十来个身强体壮的扛包夫站在湿漉漉的舱板上,还有俩泅在水下,喊着嘹亮的号子一下一下拽着投下水中的渔网。

      “借过,借过……”钱县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桥板上,扶了扶歪到一边的发冠,朝另一艘船挥手,“大人!陈大人!咱们县的仵作我请来了!!”

      负手立在船头一身男装打扮的女子闻言回头,见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又扭头冲撑稿的捕头说了句话,船便缓缓地泊了过来。

      钱县丞一脚踩上晃悠的舱板时,渔网被拉起来了。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情况的陈棠立刻让捕头把船靠向大船。

      网里面是一只大货箱,沉得不行,水里两个扛包夫努力托着,又下去两个捕头帮忙,才合力把东西抬上船。

      “撬开!”陈棠强作镇定地命令道。

      自从在春风楼听闻了卢家家主卢海生的死讯后,陈棠便立即带人赶往捞尸地点,直走了半日才到。这卢海生怎会被人杀死在两县交界之处?

      想到这里,陈棠的眼神便忍不住往船上另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上瞟。魏良义,黄葛县县令,男,三十岁,瘦长脸,长得跟竹竿似的,长兴二年进士科乙榜四十二名出身,当年他州试主考官,便是李刺史。

      他留意到了陈棠的眼神,便也转过头来干笑道:“陈大人何必多此一举,我们黄葛县的仵作早已等候在此。”

      “死得是我们建安县的人,验尸我们自然也要参与。”陈棠一步不退,“本来这尸体应当拉回我们建安县衙门验的,陈某还是看在魏大人的面子上,才决定在这河边草棚初验,我们已经退了一步了 ,魏大人可别再说了。”

      陈棠心里正烦呢,她的行程全被打乱了,本来打算要去看望孤儿也只能先搁置了。到了现场,才知道情况复杂得很。一条杨柳河连接着两县,建安在下游,黄葛在上游,凶手是去黄葛县衙门自首的,这才交代了沉尸地点在黄葛县,但尸体还是在建安县的流域打捞起来的,陈棠虽然心里不爽,可人家已经受理了案件,凶犯也扣着,陈棠也没法拉了尸体就走。

      涉及到两个衙门,这要扯皮到什么时候?
      关键是,卢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的ppp项目怎么办?

      魏良义抹了抹满头的汗,看着陈棠白皙柔嫩的侧脸内心还是装满了不可思议。陈棠是今年初才从长安外调下来的女官,听传言,这位女官本是新科状元,该进御史台的,却不知得罪了哪一路贵人,这才遭了贬斥。

      他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和这位女县令打交道不多,只在刺史府见过一次。看她是女子,生得瘦弱娇小,便生了轻视之心,但这回他被迫同这位打交道后,对她却不得不怀着十分的敬畏了。
      陈棠二十上下,杏眼朱唇,面容十分清秀,可办公时的言行举止却利落地可怕。

      尤其是……

      “嘎吱,嘎吱……”封箱的钉子一枚枚被撬开,把魏良义的思绪拉回来了点,箱中积蓄的水涌了出来,随之弥漫的腥臭味充斥着所有人的鼻腔。

      魏良义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往前看了一眼。箱子里压着满满的石块,把石头搬开后,下面赫然露出了一个浑身赤裸、面目全非的男人。那男人被剃光了头发,脸被利器划得血肉模糊,被河水一泡,皮肉翻卷,烂得可怕。

      魏良义一探头便跟那死不瞑目的死尸对了个眼,“嗷”得惨叫一声便坐地上了。跟他的动作差不多同步的,还有正带仵作上船的钱一贯。

      陈棠虽然没他那么夸张,但也有点颤抖,不敢细看,赶紧让老仵作看看。

      那仵作也是个能人,一个健步抢上前去,两只手撑在货箱边缘,头深深地探下去,鼻子用力地嗅了好几下,又伸手在尸体上各处捏捏按按,才一脸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地感叹了一句:“咦……还很新鲜啊……”

      钱一贯听他像在菜市口挑菜似的,按着翻腾的胃,虚弱地想:得亏今还没吃晚饭。

      还想呢,陈棠也忽然意识到什么,皱眉往岸边望了望,嘴里嘀咕着:“下雨呢……”,大伙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有老仵作意会地笑了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老仵作忽然收回目光朝钱一贯走去了。

      钱一贯和这老仵作熟悉的很,一看他这样心头就咯噔一下,立马就想跑,谁知方才吓软了腿,几下都没站起来,而老仵作已经很有礼貌地搀起了他:“钱县丞,这船上就您能帮忙,麻烦您给我打个下手。”

      “不不不不……”钱一贯惊恐地瞪着搭在自己胳膊上刚摸过死人的湿答答的手。

      老仵作好言好语地劝:“没事儿的,不要做什么,您就替我拿一下东西,在一边看着就行。”
      看着才恐怖哦。

      陈棠这下突然庆幸自己是县令,至少不会被抓着打下手。

      刚刚干验了一遍,那老仵作已经把烧刀子和醋都拿出来了,把那尸体用酒洗了一遍,再拿醋熏纸,贴在头面胸腹等处,然后再盖上白布与草席,拿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后,才若无其事地擦擦手回来。

      “钱县丞,麻烦您点几个稳当的人,把尸体连箱子一块儿抬到岸上那草棚里先放一天吧。”老仵作温和地说,“等伤痕浮现出来了,还得再仔细验。”

      陈棠见差不多了,那魏大人吓得比她还严重,黄葛县的人都没插上手,就让自己衙门的人动手把尸体抬下去,又小声嘱咐魂不附体地钱一贯:“尸体别让黄葛县的人碰,你记着,凶手已经在他们那儿,尸体我们一定要接管,谁也别想动手脚,不然他们说什么是真相什么就是真相了。”

      “是……是……大人……”钱一贯还有点颤抖。

      陈棠也没什么勇气呆下去了,就准备打道回府。魏良义也没和陈棠寒暄,就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他眼前还恍惚飘着那光头死尸皮开肉绽的脸呢。

      说起来也是邪门,今儿天还不亮,就有码头货行的人到衙门来报官,说是他们丢了一箱货。货行的人还没走呢,又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带着两个丫鬟把鸣冤鼓敲得哐哐响。升了堂一问,那妇人冷静地跪在了地上,道:“民妇乃是建安县尚礼坊卢海生之妻江氏……”

      “建安县?你到建安衙门告去……”魏良义还没睡醒,直接挥了挥手要把人打发了,“散堂,散堂……”

      “大人,民妇出嫁前原是黄葛县杨柳坊人氏,此番回娘家探亲,有一桩案子要向大人坦白陈情……”

      魏良义打了个哈欠道:“有何冤屈啊?”
      江氏道:“民妇杀了人。”

      “哦……杀人……”魏良义点了点头,随即,惺忪的睡眼一下瞪圆了,“啥玩意儿?”

      江氏抬起头,平静地叩头, “民妇前来自首。”

      见魏良义瞪着眼不说话,她又好心好意地重复了一遍。

      “民妇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民妇的丈夫——卢海生。”

      魏良义傻了,好一会儿才把惊堂木一拍:“快!去把建安县的陈大人叫来!”
      于是便有了方才柳河捞尸那一出。

      说起来那江氏生得细眉杏眼,身姿婀娜,虽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令人一眼难忘。谁能想到,这么个外表柔弱的妇人,她的性情竟如此残忍!魏良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光头男尸的模样,只觉一股阴寒之意从脚底板爬上来,整个后背都觉冷飕飕的。

      看来以后要对家里的黄脸婆好一点了……

      魏良义想得正入神,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吓得差点跳起来:“谁!”

      来人是黄葛县衙的捕头何大楞,他长得黑黝黝,浓眉大眼,浑身一股乡野气息,人很厚道老实,便被取了个大愣的绰号。他憨憨地笑了下,在魏良义耳旁小声道:“大人,您不是让我弟弟留着心嘛,刚才他来信儿了……”

      魏良义一怔,脸色变了变:“什么信?”

      “郑三郎君递了口信来,说是郑公不日归来,要见大人……”

      “这节骨眼的……”魏良义那张马脸皱在了一起,烦不胜烦地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回来了再说,真是……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啊!唉!”

      .

      陈棠回到了衙门,正碰上门房送来崔家的信。陈棠午时匆匆赶往杨柳码头,这场计划中的饭局便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幸好陈棠还做了项目规划的方案,便让惠夫人只好带着回府细看。

      惠夫人信上果然提到,已经将陈棠留给她那子仔细阅读了几遍,对陈棠提议的合作模式非常感兴趣,但其中风险仍然很大,她在信中委婉指出,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积雨台也是初次尝试,她不敢私自决议,要召集族中长□□同商讨后再给予答复。

      她没有提到卢海生之死,却在信的末尾隐晦地写了两个字。

      “小心”。

      陈棠看着这两个字发呆,直到冯柯把门敲了第三遍才回过神。

      “请进。”

      冯柯面色沉重地走了进来,回禀道:“大人,谢御史终于醒了,但……他的嗓子已经被人毒哑了,两只手骨都被人打断,再也无法握笔写字了。”

      陈棠叹了一口气。

      冯柯也能想到这个结果,当初他发现谢云泊时,他不知从何处逃出来的,伤势极为严重,那时候他想说话便只能发出急切的“嗬嗬”的喊叫,他是认出了谢云泊掏出的银线鱼袋才决心救他的。
      那鱼袋是长安御史台有资格参加朝参的御史才能佩戴的物品。

      当天,他便遇到了蒙面的追兵,无一不使用倭刀。

      “等谢御史精神好些了,给他找几本书看,”陈棠想到了一个办法,“除了张大夫、我、大司农以及霍指挥使,任何人不得进入他的病房。”

      “是,大人。”冯柯应下后,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东西,他小心地打开,里头是一张湿透的快要碎成粉末的纸,“这是老仵作在卢海生的手里发现的,他紧紧攥着这张纸,纸上的内容却令人不解。”

      陈棠接过来一看,心就沉了。
      上面只有一条条长短不一的竖线。

      又是阴符。

      看来卢海生之死,与之前栎郎背后的人也有关系。

      “这个交给霍指挥使,他自有定论。”陈棠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今早的案情也对他细细讲述一遍,我觉得那个卢海生的妻子江氏有点问题,她说人是她一个人杀的,但我找惠夫人了解过,卢海生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少年时还跟拳师学过拳脚,不是一般人能制服的。就算她给她丈夫下了药,但那么沉重的尸体,箱子里还有石块,她一个人能搬得动?你记得和霍指挥使一起盯着点案子,估摸着里面有文章,说不定我们能借此得到一些信息。”

      “是。”

      “先去用饭吧,等会儿我还要去看看蓝鲲,听说他恢复得不错。”

      蓝鲲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走动了,在这个忙得兵荒马乱的冬天,蓝鲲所在的医馆后院,成了陈棠每日放松休息的地方。

      她看到医馆昏黄的灯火,和那么多日渐好起来的伤员,听他们跟快转行成护士的急救队员吹牛,自己当日如何英勇如何无畏。陈棠怕蓝鲲和这些伤员啊急救队员每天重复枯燥的复健和工作,太无聊,还给她们找了说书人,每三天来说一次。话本也是陈棠说个大纲让钱县丞编的,针对不同的受众,说不同的故事。

      给那些妇女急救队员,就说《来自天庭的你》、《孤独又灿烂的黑白无常》、《请回答1022》、《杜啦啦升官记》。

      给男性伤员呢,就说些悬疑的,《大唐提刑官》、《名捕快柯南》啥的。

      陈棠其实也想把《三国演义》、《西游记》啥的给列大纲出来,但发现她的确很熟某些情节,但要想把里面的精华说出来告诉钱一贯再让他这个半桶水给写出来,估计能把这些经典给毁了。

      吸引力也大打折扣。

      不过陈棠让钱一贯所编的剧本,也不是由他放飞自我了,涉及官场的要不隐去真实年代和年份,不出现任何真实的地名,或者干脆设定到前朝去。然后所有的话本,都要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结局一定是惩恶扬善、邪不胜正。

      无形之中要起到一定的宣传作用。

      陈棠这段时间观察下来,觉得以说书的形式来侧面宣传一下官府的政绩也是个很好的办法。之后话本里就不能单是娱乐了,悄悄加一点点主旋律的东西进去,也是教化民众的好办法。

      陈棠来看蓝鲲的时候,正好在说第五回“都上仙施法救颂娘颂娘蒙冤害玉娘”。陈棠也跟着搬了小板凳,还跟商业嗅觉灵敏早聚在门口的小贩买了一包松子来吃。

      医馆后院满座的妇女,唯有蓝鲲一个显眼的男丁,曲着长腿坐在小板凳上,忍着哈欠,陪陈棠听书。

      他手里也买了松子,一半剥了给妹妹蓝雀,一半剥了就倒进陈棠手里。

      有时他抬起头,骤雨初歇,树梢上挂了一弯冰片似的月亮,洒下一地银辉。人们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本该身份持重的女县令也趁着夜色混在其中,人们皆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惊得连连惊呼,唯有她一人忍笑不已。

      不经意间回望过来,弯弯的眼眸里恍若盛满月色清辉。

      散场后,陈棠同蓝雀一起扶着蓝鲲回到病房,告别时,她有些歉意地摸了摸鼻子:“我以后可能没什么空来看你了,积雨台这几日要放鱼苗了,我得去盯着,再过后又要春耕了,这可就真是能忙得人仰马翻了,还不提最近还有一些麻烦事儿也叫人悬着心……”

      “无妨,”蓝鲲看了看自己还吊着的胳膊,又抬头看向陈棠,“张大夫说我的手再养十天半月也好了,到时也能帮上你的忙。”

      “那敢情好,我日日盼着你好起来呢。”
      陈棠拍拍他的肩,让蓝雀别送了,自己和冯柯回了衙门。

      又过了两日,陈棠和大司农一块儿盯着鱼苗都下了塘,回到衙门时,霍怀章正沉着一张脸牵着马出来。马上背着包袱,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黑甲士兵,正抬着手脚皆断的谢御史。

      “霍某正想与陈大人告别。”霍怀章翻身上马,交给陈棠一封信,“灵州出了事,圣人连发三道金牌召我回朝,还附上了已破解的阴符。这每一道竖线代表的意思都在这封信里,交给你了,你一看便能知晓来龙去脉,我便不再多说了。”

      陈棠郑重地接过来,转头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谢御史,他几乎在半昏迷之中,“他伤还未好,你要这么急着带他回长安吗?”

      “是他对我说的。”霍怀章看向他时也面露不忍,收回视线时对陈棠多了一份感激,“还要多谢陈大人想出的好办法,他通过书籍才将自己的意愿都一个字一个字地指了出来,他说势不容缓,他必须赶回长安向圣人禀报。”

      “不能叫你带回去吗?”陈棠有点担心,这能不能撑得住啊?

      霍怀章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陈棠就知道自己不能问了。

      “告辞。”
      霍怀章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立即催马出城,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陈棠回到自己的房中后,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打开了那封破译了阴符的信。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确定自己记住了上面的每一个字,才将那封信烧毁。

      从栎郎手中得到的那封密信,对照着破译信上的意思,上面其实只写了四个字:“春丰动手。”
      而卢海生手里紧握着的那张纸条,也同样是四个字。

      “叛国者死。”

      陈棠整个人倒在床上,觉得霍怀章简直坑人。
      说什么看了就知道来龙去脉了,她知道个屁啊她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春耕收获早稻时,可能会发生什么。
      陈棠猜测,应该与粮食有关。

      就在她糊里糊涂地一边压着魏良义不许他草草结案,一边屡次带崔家各长老组团去积雨台考察,游说他们放下顾虑投资缫丝厂,建安的冬日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年节一过,预示着又到了忙碌的春天。
      陈棠精神不由紧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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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冬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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