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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布告(一) ...

  •   建安县,南城门外十里。

      簸箕山脚下,连绵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水田正在等待今年的春耕,几座草棚歪歪斜斜地挨在田埂边。一个衣衫褴褛的田舍汉蹲在水田边鞠水洗脸。倾倒了一半的屋顶上蹲着一只秃了毛的鸡,跟那皮肤黝黑的田舍汉水中倒影看了个对眼。

      那汉子神情恍惚,有些呆愣地站起了身子,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鸡喃喃自语:“最后一只了……今日卖了就没有了……”,他的眼神让那只鸡都觉不寒而栗,咯咯叫着扑腾飞到另一边去了。田舍汉没有去管,缓慢地垂下头,转头往门内望去。而那所谓的门不过一条破麻袋,两角绑在了门框上权当遮掩罢了。

      破麻袋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可以窥见棚子里又小又暗,许多杂物就凌乱地堆砌在地上,几块烂木板和稻草搭了个卧榻,床角胡乱堆着几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一条絮都漏出来的薄被皱巴巴地半垂下来。

      风吹来,棚子里弥漫的潮湿霉变的异味透了出来,里头还夹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这熟悉的令人舌根发苦的药味反而让那汉子麻木呆滞的神情微动了动,仿佛行尸走肉般的举止恢复了一点人气。他弯腰钻进了棚子里。昏暗的光线将他笼罩成一片灰蒙的影子。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床边。
      床上竟还躺着一个瘦脱了形的女人。

      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像是纸片般薄,肮脏的絮被盖在她身上没有一点起伏,远远都看不出上头躺了人。女人双眼紧闭,脸色灰白惨淡,透出一股病入膏肓的死气。

      那汉子坐到了床边,握住了那女子冰凉的手,怔怔地望着她。

      “……娘子,你好不容易养大的鸡被我卖得仅剩一只了,那只鸡又老又瘦,毛都掉光了,也不知拿到西市,有无人愿买。若是无人愿买,药铺又不愿再赊账了,可如何是好啊……”汉子自顾自低低地说着,“郑相公门下料理田庄的管事又涨了佃租,我们家无论如何也租不起了,今岁也不知该如何支撑下去……去岁留下那两袋谷米吃尽了,娃娃们已饿了两天,大娘子只得整日带着四郎下田摸泥鳅蚂蚱充饥……”

      “娘子,你若是醒来,定然会怪我吧?”汉子的声音忽然抖颤了一下,“可离了你,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我不知如何过活啊……”

      生性懦弱又木讷的汉子说不出话了,他深深地垂着头,在晦暗的光线里,像是一尊被压得折断脖颈的泥塑。他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孤崖边,浑身都害怕得发起抖来,只是死死攥着那女人的手,似乎只要他不放开,女人也不会走了。

      “阿耶……”

      草棚破了洞的墙壁外,探出半张小小的脸来,蓬头垢面的小女娃扒在那洞沿轻声地将那汉子从绝望中唤醒,汉子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麻木的眼里慢慢恢复了一丝生动,他认出了女儿:“何事?”

      “阿娘的药好了。”

      “你莫要动,莫又烫了手。”汉子将女人的手小心地放回破被下,又仔细掖好被角,才有些踉跄地绕到草棚后头。

      娃娃们几日没饭吃,他又何尝不是饿了许久?河里的鱼都被他们这般穷苦无着的佃农摸光了,如今泥鳅田鼠也难寻了,好容易逮到一只,还得煮成一大锅的汤,让孩子们与重病的妻子先吃了,他再饮水饱。

      他只盼自个还能再撑些时日,莫要死在妻儿前头……

      草棚后头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用石块潦草垒起的灶台前,守着咕噜咕噜响的药吊子。那是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大的不过七八岁模样,小的怕只有三四岁,都穿得破破烂烂,灰麻布短衫,腰间扎一根稻草,赤着脚,瘦小而又单薄。

      田舍汉又游魂一般端着药回了草棚,在儿女的帮忙下,扶起几乎已经没有重量的妻子,用筷子撬开了她的牙根,慢慢将药灌了下去。

      “你们好好守着娘,阿耶回来前,不可乱跑。若见着拐人抢人的牙婆来,你只管背着弟弟跑到山里去躲着!到阿耶之前带你去埋过陷坑的地方等阿耶,记住了吗?”田舍汉嘱咐着早早懂事的大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对着懵懂地吮吸手指的儿子道,“要听你阿姊的话,不许哭闹。”

      告别了儿女,田舍汉捉了鸡,用麻绳捆了鸡爪,倒拎着往城中走去。

      进了城门,刚到了西市口,他便听见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响,市井小民特有的警觉与生存法则让他飞快地躲进了人群中,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偷眼看着街道上打着官府仪牌的一队人马绕着坊城奔走相告,高声喊着什么,最后齐齐聚集到了贴皇榜告示高台上。

      田舍汉侧耳细听,才在一片嘈杂中听到了几句话。
      “新任县令陈棠为建安百姓剿匪百人!”
      “山瑶匪首已在狱中畏罪自尽!山瑶匪徒皆愿归顺朝廷为官衙劳役!”

      剿匪百人?那位女官真不得了啊……田舍汉呆呆地想。周围人也窃窃私语,有与他反应相似者,有不信者,有半信半疑者,但看到牛车上坐着一群穿着怪异面带刺青的山瑶人后,又通通都被掐住了喉咙似的,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钱县丞立在车前,声嘶力竭地为围观群众讲述那一场子虚乌有又惊心动魄的剿匪——县令大人身先士卒,深入土匪老窝,凭借着寻常人不可比拟的智慧与勇气,终于将山瑶人感化下山,他们纷纷表示愿意归顺朝廷,在县衙中服劳役抵罪,不取分文。此事传到闽州,刺史大人大感欣慰,特问陈大人要何奖赏,金银锦帛任君择选。陈大人道她不要金银,也不要锦帛,只愿为建安百姓求赠耕牛与农具!刺史大人被陈大人一腔为民爱民的赤子之心感动得涕泪满襟,当即下令赠给陈大人耕牛两百农具三百副……

      钱县丞有一嘴好口才,在陈棠提供的粗劣剧本上自我创作,将陈棠与山瑶人斗智斗勇的场面编得跌宕起伏,令人身临其境,还默默拔高了她原本并不伟岸的形象,听得老百姓们不时惊呼连连,不时感慨共鸣,一不留神就被带进沟里去了。又有人还记得那天牛群奔逃,凤凰山小道上满地鲜血还有残肢断臂,官府连夜找牛闹的人尽皆知,他们本还疑惑官府从何处寻来如此多耕牛,如今总算解了谜。

      原来是李刺史送的啊!
      陈大人真乃神人也,竟能从李刺史那出了名儿的铁公鸡手上扣出好处来。
      果然是深受李刺史赏识啊,以后建安好日子要来咯!

      若是李刺史在场听闻,只怕要气得背过气去。

      载满山瑶人的牛车驶过了,田舍汉与围观百姓都不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他们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的楚人,心知肚明这些蛮夷有多么强悍,哪怕那些更为凶残的海盗也常有不敌他们之时,劫掠时从不敢靠近海边森林。

      田舍汉听见身边挑着汤饼炉子的小贩感叹道:“这新来的陈大人真不得了,前头那许多县官都拿山瑶人没办法,她才来了几日便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了……不过这县衙劳役是作何差使的?”

      “这位小郎君问得好!”钱一贯马上接了这个茬,“以往衙门白役与守卫衙门的差事便都由他们充任了。还有每条街道上的街使、巡察,也由他们担任。”

      这些可捅了马蜂窝了。

      “这不是将山匪招进家门来了吗?”
      “这哪里是抵罪?他们素日来无恶不作,若是他们谋害我等怎么办?”
      “不可不可,县令大人糊涂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布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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