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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布告(二) ...

  •   一声声质疑将钱一贯的声音淹没了,坐在牛车上的山瑶族人也感到芒针在背、如坐针毡,楚人们又惧怕又憎恨的目光做不得假,这一刻他们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其中隔阂有多么深重。

      蓝雀不忿地想要站起来为族人辩白,被蓝鲲一手按住,用土话沉声道:“那女官早便告知我们会有如此非议,她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我们不必往心里去。既然都在她掌握之中,我们也该沉得住气些。都给我坐着!答应了人家出来现这个眼,就要有始有终,这点唾沫都受不了,你们还能等到回家的那天吗?”

      一番话把山瑶人的脾气都暂时压了下来,而一边带着捕快维持秩序的周峰也手勒缰绳立马停住,大喝一声:“尔等这是要造反吗?县令大人的旨令,尔等敢不从?这是你们该置喙的事吗?何人叫嚷!站出来!这便跟某到大牢里走一遭!”

      田舍汉即使一声没吭也吓得立刻蹲下了,原本议论纷纷的人们更如寒蝉般噤声。
      这就是古代官府与陈棠前世最为不同的地方了——绝对集权!

      所以为何古时候人们总会亲切又敬畏地称呼一方县令为“老父母”、“老青天”?因为县令就是他们的天,甭管朝廷的旨令如何,现管着他们的人只是那个坐在县衙大堂里的人。他们有很多人都不知道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哪一位皇帝,但他们一定清楚县令的名字。

      虽然这样过于强硬的处理办法让今日的总导演陈棠有一些心虚,但如果她要洗白山瑶人,这是必须经历的一步。如果自己的百姓都无法接受山瑶人,和谈以后?陈棠也并不担心这么做会有什么反弹效应,以往在基层的经历告诉她,和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民众,是讲不了道理的。他们或许真的很淳朴,但也有小民的狡诈和欺软怕硬。你和他们讲道理,永远讲不清楚。

      陈棠太了解他们了,以前下基层,两村人为了争夺灌溉田地的水源可以天天掐天天聚众斗殴,后来还会在对方的水井里下老鼠药下农药,最终毒死了两个孩子。你跟他们讲法律?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陈棠跟着老主任下村调解,调解个屁,要是没有老主任经验老道,早早请了镇派出所的同志来保驾护航,他们俩估计都回不来了。

      一场调解调解得抱头鼠窜,最后灰头土脸地逃回车里飞驰而去,后面追着是拿着锄头锅铲各种古怪武器的村民。
      没办法,前世你只能和那群老百姓讲道理,讲不通也要讲,要文明。
      但在这里,陈棠没有时间和他们耗,所以她决定再钻一次空子,这次是钻历史的空子。
      哪怕建安官府再怎么形同虚设,它依然是官府,它依然是一个强有力的代表。
      在这样封建集权不断加强的时代,是不会有底层百姓敢挑战官府权威的。

      所以,陈棠才会选择这么做,先让政令能够畅通无阻地传达下去再说。

      坚持要把山瑶人纳入治安系统,也是陈棠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事情。山瑶人是建安县最外围的势力,而且属于长期被压迫的势力,他们和城中任何人都没有瓜葛,而且也很难收买。这意味着,他们成了陈棠能够短时期内就掌握的一股真正属于她的力量。

      日后,她会出台一套由官府调控并且管理市场的法规和条例,这些将成为官府执法的依据。
      不符合的、拒不配合的,官府大牢还有很多位置。
      山瑶人有很强的执行力,如臂指使,这简直让陈棠爽到上瘾。

      但她这个举动一定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比如长期把持着西市和通往外界商路的三家士族,他们长年垄断着西市各类商铺的经营,尤其是赚钱的商铺,比如陶瓷、丝绸、盐铁。这是陈棠看了灯娘给她整理的有关三家士族的资料才发现的,他们在建安非常强势。

      他们不仅把握了建安大部分的土地,垄断了工商业还产出建安百分之九十九的读书人。
      陈棠不禁就有点汗颜,那还需要她干什么?
      陈棠这时候才警醒起来,原来她和士族之间是有利益冲突的,而且还不小。
      她是肯定要一点一点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的,也不会允许有人凌驾于官府之上。

      但士族的势力要削弱,这太难了,他们如同盘踞在建安的庞然大物,陈棠终于能够明白孙周钱三人屡屡欲言又止又闭口不言的源头在哪里了。
      她在此最大的对手,原来在这里。

      基于此,陈棠不得不改变主意,她不打算主动去拜访那三家士族了。
      而是要让他们来找她。
      既然决定要让官府嚣张起来,那气焰必须要足。

      所以让山瑶人介入城防、治安,就是她要撬动士族只手遮天地位的一根杠杆。
      她要让官府渐渐拥有存在感,要把建安从士族手中抢回来!

      这条路注定艰辛,但她并没有过分焦虑。如今大概还处于风暴前的宁静吧。她还有一点时间做准备。

      她也不担心百姓们会反扑,那就太小看他们的韧性了,之前又是灾荒又是盗匪都没有造反,还不至于因为她几条旨令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陈棠认为,她的举动对于老百姓是十分有益的,当西市的垄断被打破,当土地重新回到老百姓手中,当一切井然有序恶性案件逐渐减少,他们就成了最终的受益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真正需要担心的,从来不是他们,陈棠早就把自己定位成要走群众路线的人。

      但现在该吓唬的就得吓唬。

      “你们可得小心些,”周峰那张凶神般的脸极为适合唱这角色,他阴沉地看过在场每一人,“日后谁敢不遵规守纪,这些山瑶人可不会像以往的建安官差一般好说话了,他们跟你们可拉不上关系,也看不上你们那点贿赂,仔细点你们的皮吧!”

      一句话把西市的商贩都说得苦了脸,又把素日里行为不端、鸡鸣狗盗的地痞流氓给唬住了——他们皆为欺软怕硬之辈,欺负欺负楚人还罢,谁敢去撸土匪的胡须?他们哪里是山瑶人的对手?

      见场面震住。周峰重新恢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退了下来,点齐捕快准备骑马离去,他们还要到别的坊中奔马相告,临走前看向一边早已跃跃欲试的孙主簿,示意地点点头。

      自从那日一时冲动去找陈棠辞官后,孙主簿便自我脑补了一大出《陈棠背后的那些事儿》。甚至联想到陈棠乃圣人亲命,极有可能县令一职才是幌子,背后还藏有另一层身份,他估摸着是秘密查探不法官员的监察御史!

      “我从长安而来,你为何不信,我手里握着旁人没有的东西呢?”陈棠意味深长的这句话让他越想越觉得正是这么一回事,并且把这猜测告诉了钱一贯与周峰,钱一贯是立刻便相信了,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早便说了,进士科的榜首怎能不入御史台?如今一切都对上了!孙公所言甚是!”

      周峰虽然不太相信,但也不能否认有这一可能。
      否则她怎敢如此大胆?或许……正是为了引李刺史上钩吧?

      于是这三人最近都十分配合陈棠工作,倒叫陈棠莫名其妙地惊喜了一把。有人使唤总比没有的好,于是今日唱大戏,陈棠就十分果断地把这三位建安县衙熟面孔放了出来,用来为百姓们解释政令,他们还是比较有说服力。

      孙主簿手持朱砂染过的红纸,走上布告台,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地向围观百姓高声宣读布告:“建安官署新令——愿租种官田者,送全套农具!赠耕牛!愿开荒新田者还另加赠银钱五百文!大家听好,愿租种官田者,送全套农具!赠耕牛……”

      这句话让田舍汉霍然起身,忍不住往人群前头挤去。
      赠耕牛还送银钱?真的……吗?

      如此重复了大约十几遍,孙主簿嗓子都冒烟了,哑着声问:“有人要报名吗?你们瞧,农具都拉来了,牛也在此,不过只来了一半,还有百头尚且关在牛仓里,你们若是不信,也可以都跟我去看。不过,莫怪老夫没有提醒尔等,牛只有两百头,若是错过了这一批,就得不知要等何时了,先到先得啊!”

      但场面竟还是有些冷场。这让孙主簿有些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

      建安县的农民,哪一个不是租种了大户的田地?甚至妻儿都在士族家中为奴为婢,官府八年无所作为,他们早已失去了对官府的信任。甚至陈棠上任这些天,衙门里没有收到过一封诉状,门口的喊冤鼓没有响过一次。

      大部分时候,百姓们出了事儿更愿意去找东家主持公道,也不入官府。

      这时候,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相信官府的话呢?官田租税高,但若又送牛又送农具,又补偿银钱的,那可比租种世家田地实惠多了!能有这么好事?

      “别听着老货胡诌,衙门里哪里还发得出钱?”
      人群里渐渐有人不屑地嘀咕。

      孙主簿有些着急,又一次大声道:“前百位报名者,只要租满五年,可免一年赋税!”这是陈棠撰写的惠民政策最后一条福利了,若还是无人响应……

      “小…小民……愿……愿租种……”

      突然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孙主簿惊喜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秃了毛的鸡头从乌压压的人头里冒了出来。

      “咕?”那只鸡茫然地歪了歪头。
      “何人?到台上来!”

      那只鸡头又好似受了惊似的缩了回去,人群里没了声息。孙主簿又喊了几次,那人却还是没能再出来响应,他不由沮丧地摇摇头,心里正打退堂鼓,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抱着鸡低头冲了上来,噗通就跪在了他面前。

      “小民……小民陈……陈渔舟……愿……愿……”

      那汉子说得语无伦次,却坚定地抓住了孙主簿的衣袍角,终于鼓起勇气喊了出来:“小民愿租种官田啊!愿开荒新田!只求大人预□□五百文钱给小民……小民要给内子买药看病……求求大人求求大人了……”

      “快快请起啊。”孙主簿和颜悦色地扶了他起来,“你要租多少亩?”
      “小民以往为郑相公种地,都是租四十亩……”

      “很好,那这北坡四十亩新田就归你了。你在这里签字画押,先签两年年,之后当场便可挑选农具与耕牛,耕牛可要好好照顾好,虽说是赠与你们,可你们两年期间只可使用不可买卖,期间病了死了丢了可要赔的啊。这是两百文钱,原要一年满期才可赠民,但顾虑到你家中有病患,便先预支你一半……你可想清楚了?画了押可不能反悔了,若是反悔可要吃牢饭的!”

      “小民不反悔!”陈渔舟心一横,咬破了手指就在契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然后孙主簿便将那两百文钱放进了他手里。他整个人都傻了,原本只是孤注一掷罢了……没想到竟然真有这等好事!他晕乎乎地捧住了那黄橙橙的铜钱,连鸡跑了都不顾了。

      而此时,健壮的耕牛和农具也有人抬了过来,让他好生挑,他稀里糊涂地选了一只脾气温和的母牛,又选了一个爬犁、两把镰刀、一副石磨。农具上贴上了他的名字,因他没有车,那些沉重的农具便只得先放在衙门里,过两日再来运,但牛却实打实地当场给了他,登记完牛的年龄、特征又烙了编号,便就这么让他马上牵回家去。

      陈渔舟梦游般恍惚地牵着牛走了几步,突然脚步顿住,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不禁抱住牛脖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而原本围观的百姓已炸了锅,亲娘唉天上真的掉馅饼了!争先恐后地要冲上高台要报名租种官田。幸好山瑶人身为土匪的余威尚在,如同守护神般看守着牛群和农具,又喝令他们排成长队,一个个上前登记名字,问及三代审查身份,才能画押签字。

      到了后头,耕牛已不足,便只能几家人共享一头。
      之后没能分到牛的,便都改签署三年租期,满了租期可免田赋一年,报名者仍然蜂拥而至。

      最后,陈棠规划出来的万亩新田仅一个上午便被抢租一空,还有来得晚的,没赶上赠牛,又没赶上免田赋,居然抱住了孙主簿捶胸跺足地哭着问:“怎么才开荒万亩?陈大人为何不多开一些田地啊,小民都愿为她开荒种地啊!”

      此等情景与当年白老县令下令开荒时那人人避讳的场面相比,让孙主簿心酸又感喟。
      他胸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情感,一种能让人激动得手脚发抖的豪情。
      他举目望天,天空碧蓝如洗,清风朗月。

      ——白兄,或许你一直放心不下的建安,真有安宁之日了。

      陈渔舟则早已趁无人注意他,悄然离去,直奔药铺粮铺把身上的银钱都换成了药和一袋粮食,之后便手握镰刀骑着牛一路狂奔回家。这一路他的精神紧绷到极点,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钱半道上被那些如逐臭苍蝇一般嗅到钱味的地痞无赖抢夺去了。

      远远看到了田埂边的草棚,他不禁又涕泪纵横,自妻子病重以来第一次大声地呼喊着孩子们:“大娘子!四郎!阿耶归来了,你们快出来看啊——”

      ——娘子你也醒来看一眼罢,老天爷开眼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布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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