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夜已寒

18、裂

　　演出结束后，校方在操场上设宴，八人一席。
　　墨隐不敢和蓝缃同席，那必会受人关注，也不愿和颜轩在一起，便择了最偏僻的地方坐下。
　　而奇怪的是，一直不见颜轩出现。
　　她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

　　颜轩在礼堂。
　　“你的腿怎么了？”他问的是唐亦腾。
　　唐亦腾摇头不答。
　　颜轩便觉得唐突，“对……不起。”
　　“没事。”唐亦腾笑容轻浅，眼皮微微垂下，“你……认识郭晋学长么？我和他……一样。”
　　颜轩一震，脑中闪过墨隐那一句——
　　“他是个病人。”
　　“认识。”颜轩答道，尔后站直了看向唐亦腾，“你……和墨隐同一届？”
　　唐亦腾眼中神色微动，然后说：“同届，同班，前后座。”
　　轻描淡写。
　　可是颜轩能够猜得出来。
　　唐亦腾道：“我爱她，你呢？”
　　轻描淡写。
　　却无比直接。
　　“我也是。”颜轩略带自嘲之意地笑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表情和我的直觉。她……也爱你么？”唐亦腾悲切地笑，眼中却有亮光，“你要好好爱她啊……这样，我也会感到……快乐。”
　　“可你笃定她会爱我么？如果你不能确定，那岂非便是把你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他斜着头看唐亦腾。
　　“她爱郭晋学长。”这一点唐亦腾很笃定。
　　“这我清楚。如果……生病的不是你也不是他，而是……我，那……”
　　唐亦腾淡淡地打断他，“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顿了顿，他道：“我想她是会爱上别人的，只是……不可能像爱郭晋学长那么深了。”
　　颜轩笑，“这是什么法则？”
　　“你刚才没有留意那舞台剧么?‘不是那些年有多么美好，而是我们当时还年少’。”
　　颜轩不由有些怔忪，嘴上却仍要强，“我也在年少时认识了她……”
　　唐亦腾也笑，“可我们都不是主角。”
　　颜轩又是一怔，他想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吧？充其量。
　　“你看问题……看的比我透彻。”
　　唐亦腾笑笑说：“将死之人，看什么都会理智一些。”
　　颜轩不接话，怕触及唐亦腾的痛处。
　　“能否答应我一件事？”唐亦腾正视着颜轩，眸光清亮。
　　“说！”颜轩朗声一笑，他觉得他很乐意帮唐亦腾的忙。
　　唐亦腾稍一迟疑，道：“即便你爱她，也不要爱得太深，可以么？”
　　颜轩首先觉得好奇，“这很奇怪。”
　　唐亦腾道：“我只是怕别人爱她，爱得比我深。”
　　颜轩忽然很能体会这种心情。
　　“我试试吧。”他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心中有些不甘，便想道：即便答应了他，也不一定要做到。先让他安心就是了。
　　唐亦腾面上并未露出什么神色，大抵也猜出了颜轩的心思，“推我去吃饭吧，麻烦你。”
　　颜轩发现唐亦腾的眼神其实是有些惆怅的。
　　他伸出手去，“客气了。”

　　颜轩心道：他的腿这样，必不愿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于是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然而他们几乎同时发现邻桌的墨隐。
　　一个偏僻的位子邻着另一个偏僻的位子。
　　唐亦腾怔了一怔，却没说什么，拿起筷子，专心用餐。
　　颜轩看着唐亦腾，依样画葫芦，伸手去拿筷子。
　　墨隐仿佛没有看见他们。
　　不久后墨隐便离席了。
　　“你该去找她。”唐亦腾说。
　　颜轩未答。
　　于是唐亦腾又说：“讲清楚了，也便没事了。”他捉住颜轩的手，以指为笔，慢慢地在颜轩手背上写了些什么。
　　颜轩面色一变。
　　于是立时站起，“我去找她。”
　　因为唐亦腾写的是——
　　“我求你。”
　　颜轩努力地想啊想，却想不起来唐亦腾在写这三个字时是怎样的神情。
　　“墨隐！”他站住，远远地喊她。
　　她坐在池边，背影伶仃。
　　墨隐抬起头来，“嗯？”
　　颜轩跑过去，然而身上一凉，竟被墨隐泼了一身的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干嘛……”
　　看见她一脸淡漠，才知自己会错了意，她……不是同他玩的。
　　笑声便僵了下来。
　　“不干嘛。我以为你会问我。”
　　“本来很想问，现在……不想了。”
　　“莫非你已有了答案。”
　　“你已提醒我那么多遍，我怎还会不知？”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不，我还有事儿要问你——别的事。”
　　“是什么。”
　　颜轩在池边坐下，与她隔得有些远，“既然你已经爱上那个病人，为什么还要和他断了呢？！”说这话时他感觉到自己有火气在往上冒，不爽，很不爽。
　　墨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颜轩，我已经无法再真正地相信任何一个人了啊。爱他太艰难。”
　　“It’s difficult for me to believe anyone.”她轻声说。
　　“可是你知不知道……”气堵在胸口，他吸了口气，说：“他求我爱你！如果他的腿还好好的，他一定会跪在我面前求我！当然，如果他的腿还好好的，他没必要求我……”
　　“我常常梦见他要害我。除了他，还有你。”
　　“你信周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处处提防罢了。”
　　“我不会害你！”
　　这个男子目光灼灼。
　　“你不能这么确定，你不会，你爸……”墨隐斟酌了一下用词，补充了两个字，“也会。”
　　颜轩眼皮忽的一跳，“他怎么了？！”
　　“福婶其实是他介绍到我家帮忙的。我以为福婶走了，便没事了，可是我刚刚查出来，小婷……和他有联系。”说这话时，墨隐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愤恨之色。
　　颜轩怔在那里。
　　“那么颜轩，你拿什么向我证明，你不是……”墨隐再斟酌了一下，“要来害我的呢？”
　　颜轩冷笑，“你有被害妄想症！”
　　“小心为上！”墨隐还以厉色。
　　颜轩想了想，“我相信你说的，我爸……我对不起你。”
　　“如果你不想再害我的话，请不要去问你爸爸什么。那对我……很不好。我足足小他三十岁，我斗不过他，只能防。”
　　“好。”颜轩想自己很可能一回家就冲去找颜述怀问个究竟——如果墨隐不说的话，。
　　“还有，别再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你钟意我的样子，那对我……更加不好。”
　　“好。”颜轩苦笑着应承，“看来我今天学到了很多……”
　　墨隐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会很感激你。”言罢站了起来。
　　“感激而已？”颜轩笑。
　　墨隐也笑，“你还想要什么？”
　　“不了，没有了。”他转过头去。
　　“好，我回去了。再见。”她回以礼貌一笑，转身便走，遗给他一个空空荡荡的背影。
　　经过操场上竟听见了口琴声，曲子很熟悉。她怔了一怔，想到那是几年前流行过的歌曲。歌是这样子唱的：
　　“他一定很爱你，别把我比下去……”
　　吹曲的人一定是他。
　　也许这是她听他吹的最后一曲了。
　　然而一曲之后，一曲又起——另一曲。
　　依着旋律，她听出了歌词。
　　太应景了，她想。

　　颜轩走回操场。此时人多已吃完，酒足饭饱之后谈得起劲，也无人注意到他。
　　唐亦腾对他微笑，摇了摇头手中的口琴。
　　“你会这个啊。吹得很不错。”颜轩耸了耸肩。
　　“没事的时候有过研究。”唐亦腾答得简练。
　　然后指了指桌上的水果，“这番石榴味道不错，你尝尝。”
　　颜轩拿起一块，咬下，番石榴汁冻得他齿生寒意。
　　但他坚持着把那一块吃完。

　　就像墨隐坚持着走路回去。
　　路边的手机店在放歌，放的是什么她已听不清楚，耳边萦绕的，是唐亦腾方才那首应景的曲子。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她一直不晓得歌词唱的是“不在”还是“不再”，但仿佛没有区别了，有些人，已经不再，也不在了。
　　她伸手摸了摸眼角，发现自己没哭。
　　不用眼泪，也可以明白。
　　拿出手机，想将颜轩的号码就此删去。想了想，却终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