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夜已寒

19、茗

　　颜轩推门而入，迎上的是颜夫人的目光。
　　“妈？怎么了？”不由诧异，她很少进他房间。
　　颜夫人站在窗边，身后是窗外澄澈如洗的蓝天。
　　她搓着手，有些无措，“你见到你爸爸了么？”
　　“我早上出去得早，没有见到他，怎么了？”颜轩极少见过母亲这般神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一直觉得很慌，他也是很早就出去了，我……”于是有些语无伦次。
　　“别担心了。你吃饭了么？”颜轩只得出言相慰。
　　“啊？还没……”
　　“我让人做饭去。妈你别多想了，我这便和爸爸联系去。”
　　“啊？哦，好……”
　　她神情有些寥落地出去了，颜轩拨了颜述怀的电话。
　　却是关机。

　　颜述怀站在街上。
　　身边还站了一人，是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我叫了你来，是想让你知道……那人长得好像阿芝。”身边的男人说着，抬手指向对面一家店铺。
　　是一家茶店，叫做“水调歌头”。
　　“应该……就是她了。”颜述怀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你便没有找过她么？”这是深藏已久的疑问了。
　　“不敢去找。”颜述怀点了一根香烟，“我总是认为，以她的性格，会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她的成功来告诉别人她没有被打败。又或者，她是该嫁入有钱人家，养尊处优。没想到……她一直在这里……”
　　“那现在，你不过去见她？”
　　“不了，见面本无意义。阿言，我……很感谢你。”颜述怀想，自己已经很久未向人真心实意地道过谢了。
　　阿言呵呵一笑，“当时大家都很羡慕你们这一对，都希望你们在一起……”忽然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诶，我在说什么呢！过去的事咱不提了！”
　　“你先回去吧，我们出来很久了。我想再站一会儿。”颜述怀拍了拍阿言的肩膀，云淡风轻地移开了话题。
　　“嗯。”
　　于是阿言先走了。
　　可是她却出来了。
　　她在路的那边看着他，中间隔了行人和车辆。
　　“先生，您要买茶么？”
　　颜述怀心中一紧，却是应道：“好。”

　　他理所当然地看见了那幅字，是东坡词《水调歌头》，末了却无落款。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轻声念。
　　是人尽皆知的句子了。但此刻落入眼中，却有另外一些说不清的意思在里边。
　　“你已经是琼楼玉宇中的人了，有无觉得高处不胜寒啊？”她斜挑起眉笑着，眉间自有道不清的风韵。
　　颜述怀指着那幅字，“这字似乎还是我写的吧。”
　　“是么？你确定？”缇兰取了新茶，眨了眨眼。
　　颜述怀便再看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这是你依着我写的那一幅仿的吧？乍看是我的自己，瞧细了，却仍然像你的。”
　　缇兰抬头道：“过来饮茶吧。”

　　“六安瓜片？”他一饮既知。
　　“是的。六安瓜片。”缇兰浅笑。
　　“我还以为你会冲普洱。”颜述怀在听见自己的声音时，手也不由一颤，茶水溢到手上。
　　有些烫。
　　“不了。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才喝普洱。”缇兰答道，一语既出，自己也不由有些怔忪。
　　“还是喝普洱习惯一些。味儿好，饮多了又不会失眠。”颜述怀饮了一小口，觉着那茶有些烫。
　　这话有些熟悉。
　　“钟意普洱的人都这么说。”缇兰忽然想起了墨隐，那小姑娘似乎也是这样子讲的吧。
　　茶似乎不那么烫了，颜述怀一口将茶饮尽。
　　缇兰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看见她笑，他不由一怔。
　　“这杯茶你可是用两口饮进的，这可是‘驴饮’呢。”
　　“那若是一口呢？”
　　“牛饮。”
　　“三口呢？”
　　“‘品’字怎么写？”
　　“哦！”他恍然大悟，“咱这儿用的是这么小一个茶杯，哪里能讲究这些！我看外地人饮茶，都是一大杯一大壶的，这些讲究该留给他们！”
　　缇兰摇头道：“外地人喝茶，多只是喝茶的味儿。咱们不同，咱喝的是茶的神韵。所以咱工夫茶终是要比别处讲究。”
　　“你倒是有研究。”
　　“闲着也是闲着。”
　　“你……好像不太一样，但刚才你笑的时候……我又觉得，你是我认识的杜芝了。”他旋着手中的茶杯，眼睛却不知在看哪里。
　　缇兰怔了一怔，有些黯然地笑了出来，“我现在不叫杜芝了。”
　　他紧紧握住那个茶杯，“那叫什么？”
　　她就那样迫不及待地要抹去一切当年的痕迹么？！
　　“缇兰。”
　　是很清丽的名字。他想。
　　却没有“杜芝”二字来得亲切。
　　“‘缇’字有些生僻。”他只能这么答了。
　　“但我钟意。”她仍然不肯在他面前有半分退让。
　　缇兰又倒出两杯茶，抬眼看他，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六安瓜片的味儿也是蛮好的。”

　　颜述怀的手机一直关着。
　　颜轩一直联系不上他。
　　颜夫人在房中，拨了墨隐的电话。
　　“小隐啊，你今天有无见到你颜伯伯？”开门见山地问，略显突兀。
　　可见她是真的着急。
　　“嗯？没有啊。”
　　“小隐啊，不是我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一会儿不见他便找不着北，而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直很不安，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个不停，老是静不下心来。”
　　墨隐心念一动：莫非……
　　他去见了缇兰？
　　也只有这样，他的妻子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
　　当下便道：“阿姨，你别惊，你等我电话，我找找去。”
　　“那好吧。”
　　墨隐脑中闪过许多念头，颜述怀、缇兰……
　　她忽然间心跳加快，因为直觉告诉她：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做一些什么！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转机。
　　她倒了杯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头有噹噹的声音响起，像极了谁在拨算盘的声音。

　　水调歌头。
　　“你……一起吃饭，好吧？”颜述怀迟疑了一会儿，说。
　　竟然是有些紧张的。
　　也许是贪恋这重逢、相聚的时光吧。不愿就此散去。而他也知道，以他和她的性格，此番再见，以后要再见面，都是他们潜意识里抗拒、排斥的。
　　“便在我这儿吃吧。我早上已买好了菜。”
　　“你——会做菜。”颜述怀讶异。
　　“嗯。很意外？”
　　“只是有一点奇怪罢了。奇怪，你身上的棱角，好像都被什么给磨平了。这样的你，更容易让人接受。”颜述怀似有所思。
　　缇兰起身入了厨房，扔下一句：“这我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明白了。”
　　她低头喃喃：“可惜明白得不是时候。”
　　她轻声叹了一句，重重地砸在他心头。
　　韶华不为少年留。他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诗来。似是秦观所作吧。
　　颜述怀抬眼看店内的装潢，店中多以深绿着色，一眼看上去，是有些压抑和深沉的。
　　呵，她变化可真大。
　　心中一紧，眼前渐渐浮现起旧时情景。当时她坐在他的小摩托车上，抱住他的腰，他加大油门，引起她惊叫，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将车速放慢。她呼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嗔道：“开慢一些会死啊！”他不由再笑。风吹拂而过，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他脸上一烫，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许多念头一闪而过，而最终在脑海中定格的，却是那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你爸爸可是真的生气了。我也想过了，我们……我想我们算了吧。”杜芝不敢去看颜述怀。
　　“算了吧？！”他一把握住她的肩，眼中怒意极深极重，“你凭什么就这么决定了？！凭什么？！”
　　难道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都要……白费了？！
　　他手上用力，指甲陷入她的肩膀。
　　杜芝“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毅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颜述怀，“你将会娶的，是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对不住，我杜芝闲不住受不了！我讨厌当花瓶，讨厌站在男人背后！颜述怀，你、你……我们断了吧！”她的音量蓦地变大，用力将他甩开。
　　颜述怀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却又忽然涨红，冷笑道：“好！好！那你便做你的杜老板去吧。算我、我看错了你！”
　　杜芝寒声道：“颜述怀你记着，我杜芝不喜欢为别人委屈自己。”
　　颜述怀冷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是的。那年他就是这样子拂袖而去的。

　　正自出神，却听缇兰淡淡地道：“进来吃饭吧。”
　　里阁摆了一张极小的桌子，桌上是两菜一汤。他看去，见是土豆烧牛肉、芥蓝同紫菜汤。
　　缇兰正要拿筷子，手却被他按住，只听他沉声道：“你后悔么？”
　　缇兰想了想，说：“就算我后悔，我也不会承认。”
　　多么恰当的用词啊。她说的是“就算”，而不是“虽然”。
　　她决计不肯向他妥协分毫。
　　“你……！”颜述怀眉一振，只好苦笑，“你便不能……不这么倔么？”
　　缇兰淡淡一笑，“颜夫人才会是好脾气，而我，生来便是这般德性。”
　　颜述怀怒意涌起，拂袖而去。
　　他仿佛是忘记他当年也是这样走的。
　　缇兰在身后道：“有空来喝茶啊。”
　　言罢，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咳”的声音挠得颜述怀心中生疼。
　　差点就要转身回去看她怎么了，想了想，却大步迈出了茶店。
　　——我也不喜欢向别人妥协。
　　要别人为我改变，而不是我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