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夜已寒

17、剧

　　他目送她离去。

　　小扬从屋中出来，手中拿了张什么，“哥，这是你的，邀请函。”
　　唐亦腾接过来读了，“以前的学校百年校庆。小扬，这是谁送来的？”
　　小扬摇头表示不知道。
　　唐亦腾伸手摸摸小扬的头，“去做功课吧。刚才的事，别同爸爸妈妈讲。”
　　小扬点头表示知道。

　　墨隐也接到了邀请函。
　　抬头问小婷，“只送来一份？”
　　小婷答道：“不，是两份……”
　　墨隐将邀请函合上，上楼，敲墨雪房间的门。
　　墨雪见是墨隐，眼中诸多神色一闪而过，最终归化为几丝戒意，“妹妹，怎么了？”
　　墨隐扬了扬手中的邀请函，“姐姐应该也有收到吧。”
　　“对，我也收到了。”
　　墨隐将邀请函往墨雪手中一塞，“后天我恰好有事，麻烦姐姐代我向大家说声抱歉。”
　　墨雪微一迟疑，将邀请函捏紧，“好的，我会和大家说的。”
　　“谢谢姐姐了啊。”
　　墨雪含糊地应了声“嗯。”
　　墨隐上楼去，心中不免暗笑。
　　百年校庆。不知她墨隐在那所学校里荒芜了的流年，在这百年当中又占了几分之几呢？
　　这一天，竟极早睡去，梦中看见郭晋递了一杯珍珠奶茶给她，笑道：“小学妹，把拉链拉上吧……”
　　于是夜半惊醒，无意间触到一枕冰凉。她知道那是梦，因为梦里的他和她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揉了揉太阳穴，复又躺下，却总觉得暗处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眼神冰冷。那一双是墨雪的眼睛，那是双，是颜轩的，还有唐亦腾、孔诺、颜述怀、小扬和缇兰……都是一样的眼神冰冷，都是一样。
　　也许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法再完全信任谁。只一个转身，便会觉得他们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她爬得很高，所以无论在她上边还是下边的人，都会等着看她跌下去。是，便是这样，他们一定都这样想。
　　转念又想到郭晋，竟不由低声哭了出来，用被子蒙住头，哭着哭着便有了一种临近窒息的感觉。
　　于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次日的闹铃听起来竟有些陌生。
　　起身梳洗，决不耽误。
　　开会，去邱家厂房贺喜，便又是一日。
　　便到了校庆之日。
　　她故意拖着迟些起床，在窗边望着墨雪出去，才开了房门。“小婷，我姐出去前可带了邀请函？”
　　“我看见她拿在手上。”
　　“好。你忙吧。”
　　墨隐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有睡意，伸了伸懒腰，施施然走回房里，“小婷，麻烦你帮我准备早餐。”
　　她想，她要去看一场戏。
　　精彩之处在于主角不是她。

　　墨隐以步代车，特意做了休闲打扮，牛仔裤和球鞋，扎了个松散的马尾。
　　并非无意招摇，而是存心隐匿。
　　校门大开，远远地看见教学楼前的喷泉在半空绽开，复又溅下，碎了一池微凉的日光。墨隐一怔，想起某一天她曾和唐亦腾并排坐在池边，他口琴声幽幽，她伸手去搅那池中的水，见他一曲已终，扬手，水便泼了他一身。
　　忽听见车声，她侧身让过，几辆车自她身畔行驶而过，她认了出来，一辆是颜轩的，一辆是蓝缃的。
　　愿他不会看见她，也不要……遇见她。
　　墨隐定了定神，将那些零碎的思绪清扫至一边去，拿出邀请涵，走了进去。
　　一侧有一张长桌，铺着红绸，不断有人在上边签名，墨隐接过学妹的笔，却一眼瞥见自己的名字。
　　字势雄逸，真率而蕴藉，当然是颜轩所签。
　　墨隐心念一动，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便签道：“孔诺。”
　　孔诺的字她见过数回，模仿得极像，若无细看，必难分辨真伪。

　　学校的礼堂。
　　热心的学妹介绍道：“等一下有一出舞台剧。是今年的新生自己排的，学姐一定要好好看看呀！”
　　墨隐颔首应承。
　　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忽然灯光一暗，有声乐响起，是和平之月的《夜空的彼岸》，极清寒的曲子。
　　忽有昏黄灯光聚拢到台上，一名白裙黑发的女生缓步行出，幽幽叹了口气，被扩音机传散开来。
　　极具震撼力的一叹。
　　满座寂然。
　　墨隐不觉有些入神。
　　台上的女生低着头，轻声道：“I love you。But you always make me sad，I hate you。”
　　全场静默了几秒钟，便有人低声赞道：“这一处用英文，竟比中文更有感染力。”“用中文太过直白，未免俗了……”
　　墨隐不作声，等着下文。
　　脚步声起，出来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孩儿，摸着头“咦”了一声，“你怎么了……”
　　女生缓缓摇了摇头，手捏着裙角，转了个身。她的一切动作都是迟缓的，竟有些黄磊的戏的味道，淡淡悠悠中凝结了时光。
　　灯光逐渐暗了下去，女生慢慢地走了，消失在暗处。旁边是极舒服的女声，“那些未知的爱恨，伴我们一路飞奔。不是那些年有多么美好，而是我们当时还年少。”
　　墨隐不由一怔，却听得掌声雷动，便也跟着鼓掌。灯光已亮了起来，并且是极明亮的，一改方才的柔光，场中气氛似乎也变了。
　　校长讲话之后，竟已一句话作了过渡：“请颜先生讲话。”
　　墨隐便猜到是颜轩。
　　他在台上说：“准确地说，我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还没有大家的一半……”
　　墨隐这才想到，他也曾是这里的学生的。只是一年之后便申请出国，在她进来时他便走了。
　　忍不住冷笑出声，周围有人看她，她便装做咳嗽的模样，咳了几声，一笔带过。心中却止不住地觉得滑稽，仿佛便总是这样，两个人都算准了自己的时间和路程，擦肩无缘。
　　颜轩准备下来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颜轩学长应请墨隐同学上来讲几句吧。我们这些人中，便数你俩最了得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聚在说话的女子身上。孔诺，或说陈海青。
　　颜轩回以一笑，“她今天刚好有事来不了，托我向大家道歉了。刚才的名字，是我代她签的。”
　　墨隐不敢去看颜轩，她只是同他讲过她不会来，几时嘱他代为道歉代为签名了？他……竟是不怪她的。她是薄情的，于他。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咦？我刚才在签名的地方看见‘孔诺’两个字，孔诺可是《商域》编辑呢！也是我们中了得的人物，不如便请孔编辑吧！”
　　说话的女子坐在正中央，容貌娇好，淡蓝长裙，胸前一枚胸针正好反射着灯光，正是蓝缃。
　　墨隐心中微笑，蓝缃平日里恁地娇气，但终是历过大场面的女孩子。
　　孔诺一僵，“这个人……是我们学校的？”
　　世间最滑稽的事莫过于此。
　　蓝缃道：“咦？你不就是么？我在《商域》上见过你的相片哦……我可是不会记错的！”
　　“我、我……”孔诺搓着手，面孔已煞白。
　　蓝缃身边一名女子站起来问道：“那你是……陈海青？身形、声音都没变呢！”
　　蓝缃接着道：“哎呀，难道孔编辑就是海青学姐？不过样子不太一样了……”
　　孔诺抓起手提袋，气冲冲地走了。
　　她的位子旁，有人脸色苍白，和白毛衣一般颜色。
　　这人是墨雪。
　　墨隐远远地看见了，唇边浮起一丝极浅的笑。
　　想阴我？没那么容易。
　　拦我者——死。
　　颜轩的目光正好往她这边看来，尔后眼神一黯。却不知他是否瞧见了她？
　　想到这儿，墨隐不由有些揪心。若他发现她今日在场，会怎样看她？觉得她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是城府太深处心积虑？
　　然后呢？
　　对她绝望？对她心寒？
　　墨隐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道：那你便绝望便心寒好了。这是你咎由自取。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回过神来，台上已不见颜轩了，蓝缃浅笑盈盈地站在台上，声音甜美，楚楚动人。
　　手机震了一下，弹出两条新信息，分别来自蓝缃和颜轩。
　　蓝缃说：“隐姐姐你有来吗？我的表现还很不错吧？”
　　犹豫了一下，打开颜轩的信息，“你来了。”
　　“你来了”三个字后边，用的是句号。不是问号，也不是感叹号。
　　墨隐心一横，飞快地输入一条信息：“对。你绝望吧，心寒吧。我很假很虚伪。”
　　然后将手机调到静音，认真地看着台上表演。蓝缃的讲话已然结束，那白裙子的女学生坐在秋千上从天而降，神情依然淡漠，口中幽幽：“I love you。But I can‘t。Sorry。”
　　那名男生依旧是一脸困惑，“What……”
　　墨隐低下头去，眼泪竟溢了出来。人生如戏，台上几句简单的英文，竟已是最为贴切的写照，最为高度的概括。
　　灯光暗下去时，她率先鼓掌。

　　注：“字势雄逸，真率而蕴藉”摘自后人对王羲之的评价。至于是谁所说。我不大记得了。颜轩当然不是王羲之。但我想说的是颜轩的字很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