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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丽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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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绵绵。
清冷雨光打湿了江南水乡的别致景色,亦打断了沈家明湿漉漉的回想。而今,苏碧琪正乖乖躺在他的怀里,貌似驯服而温顺的绵羊。他无力再去多想。哪怕只是身处同处,聆听萧瑟雨光,也只能落得个一身寂寞,满目苍凉。
正在遥想的时候,沈家明却忽然察觉到怀中微微入睡的苏碧琪竟然正睁着眼望他。她的眼睛幽亮明媚,恍若玛瑙般淡漠透明,照耀在人的脸上燃烧出刺眼火花。瞳孔里,映照着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孤独的,忧郁的,眉头深索。
“你醒了?”沈家明露出以往一贯的微笑,柔声道。
“醒了。”苏碧琪低头不再多说,脑子里快速运转过一切关于他的神色言辞,终于欲言又止,仰头朝他微笑,眼珠却无比淡漠。
“那么,我们是否该找到一个住处。你要知道,你想住的宾馆离这里起码还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她的任性,所以很多事情都必须迁就。他几乎成为了负罪的傀儡。
“当然。可是,沈家明,我不想走路。我的脚突然好痛呢。”苏碧琪忽然变了神色,虽无娇柔做作之态,然而只要是明眼人即便稍微带过一眼也能够清楚看出其中真伪。沈家明望着她,蓦然想起回忆中那个压低帽檐朝他俏皮微笑的女孩,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竟然反反复复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叫人吃惊。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忍耐。
“好吧。”沈家明顿了顿,轻声道,“我背你。”
闻言,苏碧琪的背脊忽然僵硬了一下,然而喜色早已经越过突如其来的不适,将微笑布于脸上。苏碧琪轻轻趴在了沈家明的背上,她并不重,他如同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蓬松柔婉如海藻的长发弯弯曲曲地垂挂下来,顺着他的耳际,微风掠过去,细雨绵绵洒落。踏着乡间小路的泥泞,泥水沾染上他的裤脚。然后他护住她的手,暗中加紧了力道,生怕这满地的污秽有丝毫沾染到她身上。两旁有绿叶扶苏,还有明亮温婉的河流,河水静静淌过去,被夕阳金色的光芒照耀着,空气里有农家晚炊的饭菜香气,路过的小佛舍里,神色庄重,身着灰袍的老妇人凝神倚靠在门前,手里挂着一串念珠,喃喃着诵念佛经。然后他背她上桥,雨已经小了些,青石板上有夕阳唯美倒映的影子,清凉雨水打落在石板上融合成柔亮的湿泽,行人匆匆。旅游的淡季,往往是些从小便守候在这里的农民行走路上,或遇见羞涩少女撑一把城市罕见的古绸纸娟秀伞,雨丝柔柔打落在伞面上,似乎要与那伞面上描绘的墨色佳人融为一体。宁静而安详的夕阳光芒透过云层淡淡洒过桥上的两人,苏碧琪就在那一刻屏息凝神,然后轻轻将头俯下去对身下的男子,说:“这一刻我如此幸福,得到了最初的眷恋与宁静。”
沈家明愣了愣,眼中却一闪而过淡淡的忧郁。多少年前也是这般迷恋着安详宁静的家乡,然而命运注定了他要辗转在都市之间,看破繁华如昼,至死方休。他淡淡笑,以前所未有的忧伤问着背上的女孩:“如果有一天,你衰老了,容颜和身体都已经厌倦了那里,你是否还会渴望来到这里。”
“一定会的。”苏碧琪微笑着,凝神注视夕阳照射下沈家明温柔如水的微笑,被万千金色光芒笼罩住的那般神圣与庄严,触手而不可得,有些温暖而潮湿的液体慢慢溢出眼眶,她说:“一定会的。到那一天,再来到这座桥上,我已经衰老得抛弃了所有美丽与骄傲,没有人肯再为我而驻足,即使只是暂时的休息,到那时候,我依旧会微笑着记得,多少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我爱的男子,他叫沈家明,带给我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回忆,夕阳,农人,石桥,流水,所有不经意被触及的恨与痛,我都牢牢记得它。我要微笑着,站在这里,多少年以后也许是一个人回忆。至少,曾经不曾孤独。”
“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沈家明望见背上女孩孤寂忧伤的眼神,心中一动,那是被风雪擦亮的忧伤,锐利而深刻,他承受不起。
“只要你懂就行。”苏碧琪淡淡道,又将头紧紧靠在了沈家明的背上。
短暂的忧伤暂时同他们告别。毕竟是生养自己的家乡,沈家明很快找到了旅店,一家不大的宾馆,店主人竟是昔日疼爱自己的亲辈,赵明生。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这句话用于此便是大大的不妥。安顿了一番,沈家明开始同赵明生闲谈。
一盏昏黄灯光照映着破旧风尘,依旧是风雨萧瑟的时日,依旧是低声喃喃的密语,一个椭圆形四周描着藏青色图文的精致雕盘,几颗炒熟了的花生米,浓茶清水,只是灯光映照着的面容却不再是多年前那般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沈家明当然记得多年以前,父亲与其攀谈。赵明生亦算的上是父亲的知己好友,那时年少轻狂,桀骜不驯,自然想要去外头闯荡一番事业,无奈手头不济,父亲那时带着他前去玩耍,他尤其记得一夜深谈。最后的结果是赵明生摔门而去,怒色满面,而父亲则是连声叹息,有些魏巍。沈家明知道父亲家贫,是入赘而得沈家照料,母亲蛮横专制少有钱财于父亲,自然是从来得不到好处的。临行前,父亲却颤巍着拿出当初原本给亲友治病的钱交给赵明生,几番嘱咐后才黯然离去。
那么多年的音讯全无,不仅四下有人闲话,连亲友也纷纷翻脸。沈家明苦笑,终于回来了,却是等到了父亲死后的这么多年。又有何用?纵然是钱财也换不来的情意,如今已经封锁在冰冷的墓碑里,又有何用?赵明生如今怕也是满面风霜,往事不堪回首。
叹息一声,赵明生道:“想不到你竟然也回来了。”
沈家明拿起盛清茶的瓷杯,微微泯了一口,皱眉道:“叔父当初了无音讯,父亲很是惦记。现在不知几番光景?”
“老了罢。”赵明生叹口气,不愿多说。
“叔父……在外头吃过很多亏么?”沈家明轻声问道。
“不提也罢。都是过去事,翻出来惹自己伤心。”赵明生起身,将门窗四合,然后抹了抹眼角湿润,缓慢地走入房间中。帐台还未索上,而沈家明心中早已料到旅店生意萧冷,也无心过问,匆匆上了楼。
推门而入。檀木味房子散发出腐朽而沉醉的香气,摆设并不古典,都是些沾染灰尘的器具。沈家明转眼便望见了熟睡在床上的苏碧琪。又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这才想起大概是赵明生误会了苏碧琪与他的关系,然而此时赵明生已入睡,再去找他要钥匙,实在不妥况且更打搅麻烦了人家。今天晚上能够将就便将就,不再谈什么讲究。
走近床前,沈家明俯身探望睡意正浓的苏碧琪,眼角有了温柔笑意,熟睡中的苏碧琪长发依旧如海藻般蓬松柔婉散乱地搅拌人的视线,面色如玉般白净无暇,睫毛幽长而细密,黑晶晶得透着亮。他蓦然想起刚刚他背她上青石桥时她说的那番话,那般忧伤决绝的眼神。
她在说:“到那一天,再来到这座桥上,我已经衰老得抛弃了所有美丽与骄傲,没有人肯再为我而驻足,即使只是暂时的休息,到那时候,我依旧会微笑着记得,多少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我爱的男子,他叫沈家明,带给我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回忆,夕阳,农人,石桥,流水,所有不经意被触及的恨与痛,我都牢牢记得它。我要微笑着,站在这里,多少年以后也许是一个人回忆。至少,曾经不曾孤独。”
宛如无知的天使堕入人间,才会有的洒脱美丽。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沈家明轻轻替她盖上滑落的被子。
凝视了一会儿,沈家明转身解开外衣,将另一床被子费劲地抱到中央的沙发上,然后轻车熟路地铺叠好,准备入睡。却听见声音淡淡地从背后传来,有几分慵懒:“你就打算在沙发上过一夜?”
沈家明回头,苏碧琪不知什麽时候已经醒了过来,头发凌散面容娇媚。唯独眼睛幽亮明媚,似乎有能够一眼将人看穿的锐利锋芒。
“什麽时候醒的?”沈家明微微皱着眉头。
“你刚才上楼那么大声,不把人吵醒才怪。况且,”苏碧琪的眼睛继续锐利地瞪着沈家明,声音有几分犹豫暧昧,“我一直在等你。”
“你不像是那种主动奉献的女孩。”沈家明调侃道,事实上半年的交往的确证实他非凡的预测能力与看人水平。
“你想到哪里去了。”苏碧琪嘟着嘴,乌黑幽长的睫毛落在瞳孔阴影处,如羽毛般精美别致,“我是想告诉你,沈家明,我不想走了。我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这里的情趣。我还想再待几天。”
“可是苏董给出的考察期限只有一个星期。要知道,在这个星期里取景会非常的忙碌,必须选择好每个即将呈现给观众的场景。”沈家明试图以温柔婉转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思。
然而苏碧琪则继续任性说道,瞳孔里闪射出的光亮得惊人,似乎可以在一刹那灼伤人的神经:“假如是我哥那边出了问题,那么后果由我负责。我相信他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卖给我。假如这样,你愿意陪我多呆几天么?”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更不是苏董的问题。”沈家明有些恼火地注视着苏碧琪,手上刚刚捏起的床单因为怒气而变得褶皱不平,“这是一个人的信用。是我日后事业基础的保证。况且我珍惜这次机会。我要竭尽全力把它做好,这样,你能明白么?”
“不就是一个赞助。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啊。”苏碧琪淡淡道。
“苏碧琪。”沈家明沉下声,眼帘下的凌厉之色无法掩盖,“假如这就是你对待金钱,对待生命,对待我的作品和才华的态度,那么我已经有所见识,你不必一遍又一遍强调你救世主般的伟大和无所不能!”
语气中凌厉之色毕露,而坐在床中央的女孩却仿佛瞬间呆住了一般。空气里有腐朽的檀木香味一阵阵袭来,冲击着感官与欲望,寂静如同入魔般,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彼此轻微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沈家明迈开了腿,欲打开房门走出去。
苏碧琪恍若惊蛰般急急从床上越过,赤裸的双脚踩在楠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她还穿着纯白色棉布的睡衣,精致而纯洁,然而这一刻她却义无反顾地为深深爱着的男子而牺牲。就算是尊严,高高在上的骄傲又有什麽关系,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她从后背紧紧抱住沈家明,头重重倚靠在他的背上,泪水不住地漫出眼眶,她的声音艰难而苦涩:“告诉我,你生气了么?因为我的高高在上,因为我的悲天悯人,因为我的任性蛮横,所以……你生气了么?”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过,竟显得骇人的美丽与苍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假如,是因为生气,才想要离开。那么,我向你道歉,好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呢。我不应该轻视你的才华,我应该相信你才对,你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你的才华会被全世界所认可,到那时候,我该为你而骄傲,对吧。我不应该世俗地用金钱来评价你,你厌倦了这样的挣扎。我知道的,你只是厌倦了这样的挣扎,你不会离去的呢。”
沈家明语气有些淡漠:“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不是的!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一定生气了,你无法忍受我,所以想要离开。”苏碧琪抬头望她,泪水凄迷,长发如蓬松海藻顺着苍白的脸颊摇晃,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当恐惧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听见自己内心的绝望。她太了解,她只是他疲倦时候的休息站,当他厌倦了安逸的时候,内心深埋的渴望便会号召他再度踏上旅途。他随时都会离开,每一刻都在同自己告别。她陷入无端的悲伤中,并且终日不能自拔。
“我说过了,我只是出去透透气。”沈家明用一只手试图阻止苏碧琪的纠缠。然而手指互相碰触的那一刹那,苏碧琪却如惊弓之鸟般喊出了声:“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好么?算我求求你,不要走好么?你知道的,我喜欢你,我那么喜欢你,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连心都可以掏给你,所以……”她的泪水几乎湿透了衣裳,纯白色精致绵裙上有了淡淡的水渍,仿佛每一声哀求都是那么肝颤寸断,刻骨铭心,“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沈家明去握房门把手,欲推开门的姿势顿时僵住了。他垂下眼帘,心中情绪万千复杂涌动,交织成一片暗不见底的神色婉转于眼帘之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缓缓松开去拉房门的手,转身拥哭泣的女子入怀,声音放柔道:“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在你停止流泪之前,我哪里也不去,时刻陪伴你。”
“真的么?”苏碧琪狼狈地抬头望他,眼睛里满是感激的笑。前一刻的任性与骄傲通通为了深爱的男子所摈弃,那灼人的光华竟然瞬间转变为脆弱流离的光。
沈家明的眼底,暗色似乎无边无尽,心底的苦笑终于还是不断涌了上来。她果真是为爱而生的女子。
这样激烈敏感而细腻温婉的爱恨交织在一起,是否会有失禁的那天。
假如,连这样片刻的离去都会使她惶恐。
那么,倘若到了真正要说再见的那天呢。
他终究不过是她生命中行走匆匆的一名过客。如同细敏的她所察觉到的,他是为目的地而生存的男子,心中一生只容得下一座堡垒。
至于其他,恕无福消受。
这样拥抱着苏碧琪的时候,沈家明绝望地想。
丽江的景色风水果真秀丽可佳。清晨从睡梦中被鸟鸣声惊醒,苏碧琪闲闲地伸了个懒腰,又再望了眼沉睡中的沈家明,不禁用手抚摸过他的脸颊,他在她眼中如此的英俊与神圣,即便触手可及心中仍然隐隐不安,这个叫她爱到醉生梦死的男人,这个叫她不顾一切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又出生在如此风景别致的水乡。这一切教她心生嫉妒。
昨夜濒临崩溃的哭声与呐喊终于使她明白,她是真真正正爱上了这个叫做沈家明的男人,无可救药,不可自拔地爱上他的所有,他的全部,他的一切,包括他偶尔的急躁任性,包括他所谓的人格原则,包括他的落魄潦倒,穷途末路,包括他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才华与孤寂。一切一切,都包括其中,天塌地陷,永不改变。
可是即便这样,她依旧能够依稀嗅到以后的命运。
来到丽江,似乎因为是生养着他的家乡的关系,她看清楚了一个更加真实的沈家明,不再是永远微笑如水的模样,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狡黠,偶尔会有唇齿相讥的锋利,偶尔会展现出自尊心受挫的怒气,这样一个真实而平凡的沈家明,却教她未有半点失望,相反却更加深刻地爱着。
早晨的丽江依旧下着绵绵的雨。雨丝缓缓打落在碧色中央,漾开水花美丽而独特,苏碧琪微微眯着眼,她喜欢这样的景色,虽然有连绵不断讨厌的雨。
正思索得紧,房门却被不识相地敲开了。
苏碧琪赤脚跑去开门,纯白色精致睡衣,如莲藕般的脚踩在楠木地板上发出沉重声响。开门的是个面色沧桑的老头,赵明生。她认得,就是昨天与沈家明闲谈的亲友。倒是赵明生见到苏碧琪穿着睡衣赤脚跑来开门,面色有些讪讪,开口道:“打扰两位了。”
“哪里的话。”苏碧琪微微笑起来,她有些喜欢这个貌似脾气古怪的老头,于是又问道:“赵伯伯这么早来敲门,恐怕是有什么事恩?
“既然你们在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赵明生转了个身,脸上竟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趁着大早给沈家明和这位苏小姐做些可口的丽江小吃来当早餐,没想到殷勤地跑去开门却偏偏遇见教人尴尬的场面。唉,教训了自己几十年,吃过的苦头多得不下几十起,怎么做事还是不经脑子算算就胡乱冲动。赵明生一边走着一边在心底暗骂自己的迂。
而房内,苏碧琪则又轻轻转身把门关上。丽江。苏碧琪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它的名字,美丽而安详,如同一个年已老迈的妇人在冬日午后搬一张老藤椅于院落中晒太阳。闲适之余,又教人感慨万千,回味万千。
一切美好的际遇从这里开始,是否一切又会从这里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