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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微安 ...

  •   她应该是害怕寒冷的。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侵蚀一切的冰冷,流淌在与生俱来的血液里,她听见心脏缓慢抽搐的声音。那是被冻结了的灵魂。无法苍老,无法逝去,跟诗集里歌颂的永恒无疑成为极好的比例。
      只是,唯一区别在于,周围的人或事。
      她一直相信。生死由命。就好像一直挥霍不去的贫穷。只有在竭尽全力仰望阳光,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或爱时,才感觉无力。也只有当面对那些骄傲的灵魂,他们年轻的脸庞,美丽的身体,她才如此真切地疼痛着。她是卑微的,无论于世界,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还是于她自己。贫穷早已习惯像细碎的盐晶洒在她已经干锢了血液的伤口上。
      无法忘记的,或许只是第一次碰触世界时,砰然心动的爱情。那些懵懂而稚嫩的微笑,像电影胶片里一闪而过的镜头。耀眼的,绚丽的,在多年之后回味依然闪闪发光,带着当初的美丽。那些支离破碎,只是偶尔在脑中闪过的画面,如同花来的声音,细碎而不可仰望倾听,只有等待,等待心爱的人能够救赎自己。于是,等待已然熬成一道伤,阳光碰触不得,只有黑暗才得以溃烂的伤,只有麻木才得以淌干鲜血的伤。
      黑夜,如此漫长。纵然她的等待与思念可以连绵成山河,然而还有多少青春可以容得她肆意挥霍,有多少美丽任凭她妖娆绽放。

      上海,如其名,夜如白昼的城市,灯火阑珊,五光十色,高楼林立,瓦蓝色天空在行走匆匆的路人眼里变得分外忧伤。明亮星辰疏疏朗朗,夜色入幕,浩然长空竟然交织出绚烂光芒。站在百米高楼之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脚下景色,行人如织,蝼蚁般密密麻麻,纵然万千灯火也不过一瞬间的繁华。海上之花,盛放不过刹那的光华。

      六十三楼,她暗暗在心底想,假若现在,从这里张开双臂慢慢跳下去,犹如穿行暗夜尽情飞舞的燕尾蝶,固执到不可一世。那么,微凉的夜风将轻轻穿透过皮肤,融合到她的血液骨肉离去,支离破碎,带着凄戚决绝的美。
      是否会犹豫呢?
      只是那么一刹那,颤巍的双眼蓦然发现夜空里浮现出的河流青山,缓慢柔软地触动内心某根神经。她终于记起了,多年未曾留恋的家乡,丽江。也就是在那么一刹那的时间。穿着亚麻色丝质名贵衬衣,头发微微凌散的男子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细弱的身体轻微僵硬了一下。他的抚摸从来都是柔软而阴沉的,教人可以从背后不寒而栗地颤抖。他从身后抱住她,下颚抵住她披散的发,唇低低地靠在耳际边。耳垂处有轻微暧昧的暖气流动,柔柔地散发出危险气息,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叫人心悸又回味万千。
      “在想什么。”苏又生漫不经心地问,手指缠绕住她的发。然后他轻轻猎取自她身上散发出的优柔味道,如兰草怡人。
      她的眼珠略微淡漠了些,娇媚婉转地微笑道:“你管我呢。”
      “你最近似乎不太正常。”苏又生从背后放开手,然后反靠着倚在窗边,神色若有所思。这个叫沈微安的女子从来都是千变万化,对于习惯在黑夜妖娆绽放的女子来说,无不需要尖锐细敏的神经,以应变一切突如其来的恐惧心碎,他可以理解。然而,即便是他细心体贴到掌握了她的整个世界,她于他却依旧毫无安全感可言。
      “我一向不太正常。你是知道的。”她在微笑,眼珠却无比淡漠。微凉的夜风抚过湿漉漉的长发,散发出洗发水和沐浴露单纯的香气,她穿着单薄的白色绵裙睡衣,领口有重重叠叠的繁复古朴的细纹,肌肤苍白而粗糙,瞳孔幽幽地映着人影。
      苏又生心头一动。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苍白脆弱,嚣艳迷离,从第一眼就将他深深带入无法自拔的罪恶,他的欲望,他的眷恋,他的梦想,他的疲惫都毫无躲藏地展现在她眼前,希翼被她接受。望得入迷,却只见沈微安半拉上窗帘,走到了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双腿闲闲地架起来,棉质睡裙温柔淡漠的光芒始终照耀左右。她端起旁边茶几上调好的蓝山咖啡,小呷了几口,又缓缓道:“最近很忙么,怎么老是看不见你呢。”说罢,笑容腼腆暧昧。
      苏又生亦坐到了沙发一旁,忍不住拥她入怀,一只手淡淡抚摸过她苍白的脸颊,微笑如水:“你想念我了?”
      “Adler比你更有诱惑力。”她的指甲淡淡划过他正在抚摸的手,神色略微有些僵硬,指甲上淡紫色蝶翼的纹案妖娆华美,“我喜欢那里。要知道,珠宝和香水对女人而言,好比毒药。”
      “明天我安排Joen陪你去。所有消费所用让Adler的财政员直接到公司来领取,至于崔理事那里我会吩咐下去。”苏又生神色转淡,静静说道。
      沈微安敏感觉察到身旁的苏又生渐渐转冷的语气,却依旧微笑如初,翻了个身躺入怀里,娇声道:“你不陪我去么?”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即便有覆雨翻云的能力掌控她的世界,却依旧固执得可怕。金钱于他,不过讨女人欢心的施舍,自然不会在意。然而即便彼此心中明白当初为金钱而联系在一起,他却不容许她有丝毫的异想。必须如他爱自己那般爱着他,必须喜欢他所喜欢的东西,必须将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必须在每一次灾难痛苦来临时躲在他怀里由他承担风雨。她那样笨拙的表演,怎么能够瞒过他细腻的观察。然而,他终于还是不动声色地宠溺着她,即便假装也无所谓。她唯有蔓藤般紧紧依附在他身上,才能够感受到他惶恐的眷恋。
      “每到年度末公司必须进行各项财政核对与预算,况且手上还有那么多的案子等待核查。”苏又生闻言忽然柔声道,眼角有了淡淡微笑。
      “那么,明晚还留在这里吃饭么?”沈微安问。
      “明晚……”苏又生愣了愣,从沙发上坐起,唇角淡漠的笑容有些尴尬,继而点点头:“好。”
      仿佛得到这句承诺已经是最大的满足,沈微安没有再多问什么,轻声打着哈欠,悄然入睡,长发潮湿柔软藏进亚麻色丝质衬衣男子的怀里。世界寂静得几乎只剩下彼此。夜色深浓,厚重华丽的天鹅绒帘帐遮盖住落地窗外的繁华。偌大的客厅唯有那盏吊钟缓慢走动着,吊钟上猫头鹰的眼睛乌黑圆亮,似乎要穿透苏又生内心埋藏的秘密。不知端详了她多久,苏又生感觉到手机的振动,将手机从茶几处拿起,匆匆接了电话,叹息着拿起外衣欲离开。
      睡梦中感受到震动的沈微安梦魇般喃喃自语,声音软侬:“又生……”
      柔软潮湿的长发凌乱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过,白皙的面容消瘦而决绝。苏又生本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惊醒了熟睡中的沈微安,正欲解释:“公司有事,所以我……”却发现沈微安靠着沙发一头再度沉沉睡去。原来是梦中的呓语,苏又生心中了然,然而见到她在梦境中喊自己名字的温柔笑容,苏又生只觉淡淡喜悦弥漫心头。悉心地替她盖上毯子,苏又生临走前仍不忘关灯。

      四周恢复了原有的寂静。
      又或者,比原来更加寂寞上百倍的宁静。
      随着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佯装熟睡的沈微安蓦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坐起,怔怔地发着呆。下地,赤裸的双足轻轻踏过冰凉地板,然后在客厅左侧的酒台前停了下来,拉开冷饮柜的门,继而拿出了调酒的盛水器,从调酒杯中一杯又一杯地灌满冰水。因为苏又生的喜好,所以她必须在客厅内备一个类似于酒吧的调酒台,以便随时能够调酒。然而苏又生却从来都不曾知道,她喜在深夜独自一人喝冰水的癖好。
      玻璃质感的米兰酒杯,裸足的女孩,纯白色绵裙睡衣。巨大华丽的卫生间梳洗镜前,沈微安静静望着镜子中的女子。脸色苍白,长发潮湿柔软,瓜子脸,眼睛骇人的大,瞳孔幽黑闪烁出寂寞的光。这个,就是自己呢,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仔细揣摩的沈微安。□□与灵魂的对望,使她的孤寂亦有了惊人的美丽。
      “沈微安。”沈微安望着镜子中安静微笑的女孩:“他走了。你知道么,苏又生他走了呢。他说他那么爱我,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跑去见那个小贱人。”沈微安笑得有些仓皇:“所以啊……什么人都不是可以相信的呢。他要求我爱他,然而他却爱着别人。多自私的男子,教我如何舍得浪费青春年华。你看,我跟了他整整三年。三年啊,可是为了这样一个小贱人,他还是离我而去,固执的无可救药。”
      “他走了,你知道么?沈微安,在这个城市唯一给你依靠的男人,他现在爱上了别的女人,他要走了。要走了呢,你知道么……”
      有些奇异地,镜子中一直微笑的女子面容忽然曲扭起来,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朦胧的泪水打湿视线,透过淡白色精细花纹瓷砖,她在冷笑。世间苍凉,不过如此。若不是昨天偶然的一瞥,这个秘密究竟要瞒她多久,直到分手说再见的那天么?

      雨夜绵绵,她自然不会忘记昨日的事情。那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她正在超级市场内挑选商品,因为怕苏又生随时都会回来吃饭,所以她特别决定要买些丰盛原料贮藏在冰箱里,以备不时之需。苏又生的胃病是她一直惦念的,当初就曾听他说过这是家族遗传性的病症,也曾经亲眼见识过他因为日夜忙于工作未能按时就餐而引发的症状,那时候的苏又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汗水凝在额上,脸色煞白而嘴唇颤抖,他的英俊因为病态而变得令人为之动容,他紧紧抱着她一步也无法离开,狼狈地跌倒在地板上,她颤颤巍巍半跪在他身边,使劲摇着他的身体,直到他吃下药片方才好些。这样的情况如今还心有余悸,况且面对肠胃虚弱食欲欠佳的男人,就更应该体贴周到些。然而当她走到收银台正欲付款时,却隔着厚重的旋转玻璃门望见雨帘中的那辆银灰色凯迪拉克,如此熟悉,以及一个男人尊贵西装的剪影。她急急跑了出去,正想看个究竟,却发现了苏又生身旁温柔窈窕的红裙女子,雨丝轻轻打落在她柔软潮湿的长发上,她颤抖着看见两人相互拥抱,亲吻继而入车。她见过这个小巧精致,乖顺温柔的红裙女子,相信不仅是她,即便此刻超级市场内任何一位顾客出来都会尖叫出声,号称亚洲第一的当红歌影星。
      杜阮阮。她冰冷地念出这个名字。

      那个晚上她等了他几乎整个夜晚。赤足,披散着长发。然而他没有出现,甚至连解释的电话也没有响过一声。她终于明白,她不过是他眷养的情妇,于他,生命中女子太多,精彩美丽亦太多。
      她不过海上之花,注定绚烂只一瞬间,继而凋谢。

      望见镜中痛哭流涕的女孩,沈微安不禁收回目光在心底苦笑,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安适于他设置的囚笼。锋芒,锐利,通通被剔除掉去。

      她清楚记得,五年前的沈微安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个骄傲任性,执定果敢的沈微安是否注定要被都市黑夜的欲望所淹没,永不超生。

      那是五年前的夜晚,她初入上海,一无所有。游走于黑夜与白昼的边缘,最后在PUB找到收入微薄的工作。
      深夜糜烂而颓废的酒吧,紫红色灯光铺张照耀。
      四周是疯狂的呐喊声,酒瓶轻轻砸裂在地上,女人放肆的笑。这里的黑夜,从来就充斥着商桥惯见的辛辣手段。那是被男人之间的烟草味和酒吧里清脆的香槟碰裂声填满的黑暗。没有所谓的人文道德,没有那些香港肥皂剧乱七八糟的亲情爱情,物质生活的缤纷撩乱早已冲击了关于人类潜在意识中最原始的冲动。
      潜伏在欲的世界里,她如同悄声曼舞的蝶,宁静而雍容。
      偶尔路过品牌珠宝服装店,她会驻足停留,看里面那些美丽高贵的女子挥金如土,奢侈傲慢,那些高高摆在玻璃柜架的物品激发了她最初对欲的渴望,她对自己承诺,总有一天会拥有它们。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最初的一年。以跳艳舞为生,习惯了灯红酒绿,习惯了夜如白昼,亦习惯如何轻易出卖□□而不至使丢失灵魂。终于可以学会微笑着捡起那些猥亵男子丢在地上的烟头,放在唇边妖娆允吸。黑夜被践踏得淋漓尽致粉身碎骨的自尊,却毫无顾忌地在珠宝时装品牌店内修饰得完美无瑕。她冷淡地笑,眼角光芒日益明亮。

      出卖身体给男人,是在皎死后的第三个月。
      皎是她在车站口捡到的女孩,十六岁。那天雨色萧冷,空旷的候车大厅内一个赤足的女孩,长发散乱低头坐在位置上。她观察了她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在故事的末尾走过去,戳破她的窘迫与无措,她问皎:“你是否愿意跟随我走?”
      十六岁的女孩,目光茫然而无知,皎的声音是淡淡温柔羞涩的:“我无处可去,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刻薄到让我无法忍受,我必须出逃。假若,你愿意收留我。”那样淡淡忧伤的眼神,轻微触动了她内心某根不宜觉察的神经。后来,是她带走了候车大厅内手足无措的皎。她爱皎,是一种无法名状的爱,如同姐姐对妹妹的至爱呵护,她将皎藏在她的室外出租房内,从来未曾告诉过皎,关于她的一切。皎如此温柔贴心,从来不曾问过她身上那些被男人用烟头烫出的千疮百孔,被鞭挞过的丑陋痕迹,只是在黑夜墨色未散时分,在她痛苦万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冰水时,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用药膏为她涂抹伤口,然后相拥而睡。
      皎叫她姐姐。
      如此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几个月后,皎忽然不见。仿佛消失一般,皎的微笑和香气却依旧弥漫着简陋的出租屋。她无法在意,都市的升沉荣辱敏感地震颤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无力去想再多。
      再看见皎的时候,是在阴暗腐朽的舞场内。皎站在门口,倚靠着金属包边的檀木大门,呆呆望着她的妖娆与盛放,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十六岁的女孩,稚嫩的双眼里沾染上尘埃,不可名状的恐惧叫人心悸。皎哭着跑开了。
      那天深夜归来,她发现了一直蹲在出租房外面的皎,秋风寒瑟,皎穿着离开时候的单衣,纯白色棉布裙子。皎像一个弄脏的棉布娃娃,被人遗弃在路边。她忽然觉得狂暴和痛苦,几乎是曲扭着面孔将皎拖进房内,狭小阴暗的空间,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板凳,和厨房内一些吃完的方便面盒。那是她第一次打皎,亦是最后一次。皎身上的棉布白裙子几乎撕裂,面无表情地忍受完所有屈辱,白皙的肩头有被鞭挞过的痕迹。她几乎碎裂般喊,你都看见了,你都看见了,对不对。皎走到她的面前半跪下来扶她,轻声对她说,姐,我只是想看看那些鞭打你的人。你莫痛苦,总有那么一天,世界会属于我们。姐是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的人,那些禽兽总有一天会以更加生不如死的痛苦方式离去,姐,你要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皎的十六岁,少女般稚嫩无暇的眼睛里闪耀出的光芒,锐利如刀锋。

      皎出事的那天,天空亦如同今日般阴雨绵绵。连自己也几乎快忘记掉的生日,唯独皎暗自记得。那日皎穿得如此鲜艳,恍若飞舞的蝴蝶展开双翼。她曾经给皎买过许多衣服,皎是个资质不乏的洋娃娃。出门前皎朝她微笑,阳光轻轻洒落在皎压低的帽檐上,皎戴着棒球帽出门,垂下的眼帘睫毛幽长而细密,笑意温暖活跃。
      死亡的消息是从深夜传来的。那日她没有去舞场,在家里宁静地等皎。皎说,会给她毕生难忘的惊喜。多少年被人忽略的呵护,欢跃几乎冲昏她的头脑,她忘记皎只是倚靠着她而生存的傀儡,一无所有。
      直到出租房内的门被蓦然推开的刹那。
      她永远记得那一刹那的惶恐与不安。
      简陋的朱红色木门颓废刮落的起漆,轻轻掉在尘埃里,惶顿而不可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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