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章八十四、在水一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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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妃来到逐光岛上时，赤望崖上正坐了一个人。
一身木褐色古袍，面上隽着青白色魔族刻印，左脸颊处似有些青肿痕迹。
他静静坐着，眺望着山崖那头的千水之冢。
宓妃来到他身旁，坐了下来，身旁的人却也没有说话。
半晌，仍是宓妃先开了口，道：“二哥。”
待了片刻，荣桓方道：“这儿，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宓妃亦随他一般，眺望整个逐光岛，道：“当年魃族人重获神力回到四海八荒，岛上怨邪之气也随之消散，又能重新享受天地风霜雨露泽被，如今三百年过去，自然与当年的穷山恶水不同了。”
静默一瞬，荣桓忽然道：“我今天，去了雪渊。堇理出门不在，我就自己坐在那菩提树下手谈了两局棋。”
“那地方，真冷，”他道，“那个人怎么就能在那么冷的地方住了四十多万年。”
宓妃看着他，泪水一下便掉了下来，她忙又转过了头去。
荣桓继续道：“从雪渊出来，想要看些暖和鲜艳的颜色，我就又去了堂庭山。”
宓妃一愣，红着眼睛转头去看他。
听见他道：“只是，整个南荒花凋叶零，尽是灰黄，仿佛是第二个逐光岛。”
一时摸不准他的情绪，却也不愿岔开话题，宓妃便顺着他道：“长右竟放你进去了？”
说完便看见了荣桓手上的白玉扳指，便又自答道：“也是，她的结界仍护着整个南荒，有荼蘼白环在，你自可以穿梭自如，长右也无法拿你奈何。”
荣桓却道：“我跟他动了手。”
宓妃看着他，眸色里却并没讶异。
三百年前，如故以身祭了古咒涅槃，有梵天印作为媒介，化出了涅槃结界来覆盖了整个逐光岛。
九九八十一天之后，涅槃咒力消退，梵天印竟随着消逝的涅槃结界一同消失了。
而逐光岛上的魃族人，在这四十万余年之后，终于得以恢复了神力，不用再承受那世代绵亘的痛苦诅咒。
也因此，由魃族人怨念而生的怨邪之气也尽数消散了，长右的伤势也很快恢复起来。
而后，他受了如故书留中的遗命，接管了整个南荒。
虽然始终拒绝接受任何的加冕仪式，但四海八荒皆知，他便是事实上的南荒君主。
这三百年来，失了天定帝君的南荒花叶凋零，一片肃杀之色。
不止如此，长右更是恨透了将如故陷于三百年前那场死局当中的各族各派，犹以天庭和永夜城首当其冲。
因此，南荒甚至攫了几十万年前与天庭订立下的规约，再不受天规戒律辖制。
八荒中曾因此人心惶惶，觉得南荒这样乖张行事，莫不是要成了第二个永夜城？
然而迫于南荒少和翎军的战力，以及明里暗里回护南荒的各方势力，竟也无人敢对堂庭山用强。
所幸这些年来，纵然脱离了天规约束，南荒的行事虽然愈发消极避世起来，却再没有别的了。
因此到现在，包括天庭在内，也只能对南荒听之任之了。
在这种状况下，荣桓一声不吭便跑到了南荒去，若是长右坐视不理才是稀奇。
看看他面上的青肿痕迹，宓妃似乎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谁赢了？”
荣桓却似是笑了，道：“那个小子的功夫这些年倒长了不少，我竟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宓妃面上没有情绪，只是道：“长右是最为重情重义之人，他既承了命令要守好南荒，自然片刻也不会懈怠。”
望着前面，荣桓道：“三百年了，是吗？”
宓妃看着他，半晌答道：“是，已经三百年了。”
复又转过头去，眺着远方山野，她接着道：“不过还好，二哥，你没有像白桐一样，让那人花上了几十万年的时间来等你。”
荣桓慢慢转过了头去看她，道：“你怨我，是吗，宓妃？”
“怨你？”宓妃倏然笑了出来，眼底的泪水却一下涌上来。
不知多久之前，也有人问过她一样的问题。
抬起下巴，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半晌，宓妃道：“四千年前，我的确恨透了那个身为凡人的玄祁。”
“我曾经以为，西洲的一切不幸和痛苦都是由他造成的——“她转头来看他，道：“过去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是吗？所以才会去须弥宫看了江庭一世的命簿。”
荣桓亦转过头来看她，虽未说话，却像是默认了。
宓妃望着远方，道：“你不知道，她曾经的模样——活在世上这么多年，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仙妖魔，可是从没有一个可以及她那般勇敢真诚、那般热烈明亮。人心，终究太过诡秘肮脏，面对这层层不绝的阴暗面，太多的人标榜自己的清，以此来证明非浊，然而真正到了应对时刻，又有几个能真正战胜自己心中的阴暗？更遑论再去行所谓的济世之举。即便是大雷音寺中的金身罗汉，也都只求自渡罢了。可是，她却可以理解这一切。不只是理解，她能够接受自己的黑暗，也去容许别人心中的阴暗面。对她而言，这些东西与人心的美好有着等价的分量，”她转头去看荣桓，道：“所以，她才可以救了你，那个曾是玄祁的你——把你从一个几乎要丧失人情人识的 ‘怪物’拉回了人间。她教会了你，怎样去做一个人。”
“而你做的，却是夺走了她的所有勇气和光亮。就像一个陶瓷人偶，被你亲手跌碎在了地上，而后你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看着荣桓，她道：“你知道楚广晔吗？”
荣桓仍旧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宓妃的唇边竟似含了一分笑意，便道：“你不知道，他曾有多么努力地想要修复那些跌碎了的碎片，哪怕不能恢复如初，也希望她能像一个健全之人一般活下去。可是，他失败了，一败涂地。甚至最后，那些碎片一枚一枚都扎在了他的身上，嵌进他的心窝里，鲜血迸出来，血肉模糊，他就变成了另一个她。”
眼前一幕一幕，尽是昔年旧影，刺得她的双目生疼，眼雾氤氲。
左手紧紧掐住了右手掌心，宓妃想，终究，自己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竟还一直想要说服她、甚至强迫她。
可是，那个人早已经不能再去爱任何人了。
因为早已经丧失了，从当年褪下那身红衣开始就丧失了，可以勇敢坦诚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闻她此言，身旁荣桓伸手覆上了左手拇指上由荼蘼白环所化的白玉扳指，忍着细微的颤抖，他紧紧的将那扳指攥在了手心。
半晌，宓妃才重新开口，道：“所以，我真的曾恨透了你。可是，到现在——”
声音一下变的有些沙哑，宓妃便顿了顿，而后又道：“可是到现在，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去怨谁了。”
山风徐徐，吹拂她鬓角落下的几缕碎发。
宓妃道：“这一切，送她走上这条路途的所有前因后果，究竟该是谁的错？是我父亲？是巫真？是天庭？是重尧？白桐？是你？还是我？——”她缓而又缓的摇头，道：“我不知道，二哥，我真的不知道了。”
沉默半晌，荣桓忽然慢慢道：“这三百年里，我总是想起她最后同我说的那几句话——她问我，你一直都过的不好吗？”
“可是，也许终究，我过的并没有不好——即使被她抹去了所有关于玄祁的记忆，但是关于宋易的记忆，却是都像那些对伏羲的记忆一样——不是记不得了，而是我不愿意去记得。”
宓妃闻言一愣，转过头去看他。
荣桓继续道：“确实，是快乐的。也许不只是快乐，而是安宁和幸福，很久很久都没能感受过的，安宁和幸福。”
他道：“可也许也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愿记得——就算失去了关于她的记忆，但和她有关的一切印象却一直都在——而若曾是那般安宁快乐，她是否便会放心？而她若真的放了心，是否我与她之间连最后的牵绊都没有了？”
“所以到最后，我终究还是没能懂她。”
说不出话来，宓妃偏过头去，眼中盈满了泪水。
静默片刻，她道：“那天。你从赤魇镜里出来的那天，也是在这里，我看见你仿若发狂一般的模样。我当时只觉得，依你的性格，大约会一怒之下要毁了涅槃结界，再跟天庭拼个鱼死网破——所以我就想，即便拼上了我的命，也不能让你这么做。”
转过头去，宓妃看着他的侧脸，道：“可是，你并没那么做。”
半晌，荣桓方哑着嗓音，道：“我想，我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不管是如故，重尧，还是——”
他没能说下去，而宓妃看着他，却似乎也已懂了。
伸手抹去眼角滴下的几滴泪，宓妃道：“泽盼也说过一样的话。”
她说，活下来的唯一理由，便是不能再让相信她的人失望了。
荣桓望着山崖下的息风之堂，道：“听说，你这些年跟泽盼常有过从。”
宓妃道：“西洲活着的时候，很是珍爱回护她，我便也想代她照看一二。”
荣桓道：“魃族都已陆续迁居回到天穆之野了，她现在还住在这逐光岛上？”
宓妃望着远处一抹盈蓝色的树影，道：“是。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这儿。说是巫真的千水冢还在这儿，她想守着。”
半晌，荣桓方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守着，总是好的。”
顿了顿，荣桓道：“最初被天相择定继任玄武尊者之时四海八荒尽是非议，但这两年来，她的四象尊者之职已经当的很像样子了。”
宓妃轻轻舒出了一口胸中之气，道：“玄武一位本是巫真的位置，空置了这些年，也许在等的就是魃族沉冤的这一天，”顿了顿，她又道：“只是，东皇终究命丧她手，再加上当年的十步铃蛊，魃族与天庭间的死结何止一个。我时时想起来，只是觉得心忧。”
荣桓双手交织了一瞬，而后又分开了，他道：“几十万年的恩怨情仇累积下来，八荒各族里又有几个之间没有死结？泽盼与天庭的结，只是因为她觉得亏欠了日奂而已——”说着看看宓妃，道：“你既跟她常有过从，不妨劝她早些提防日奂为上。”
不知想起了什么，宓妃垂了目，只觉往事历历在目，仿佛随时都要卷土重来。
不待她稳住心神，一旁荣桓已经站起身来，道：“我先走了。”
宓妃便也忙站起身来，道：“难得遇见了，二哥，今天就到我那里去吃个饭吧。”
荣桓闻言，微微笑了，道：“不了，”而后抬头望望东面海上的方向，道：“今天该是彼岸棠开今年第一树花的时候，我要回去才行。”
眼眶里一下盈满了泪水，宓妃看着他，嘴唇颤抖了两下，却也只有哽咽的声音发出来。
而后，她终究能够弯起了唇角，轻声道：“好。”
荣桓看着她，便也笑了笑，而后便转了身。
宓妃立在赤望崖上，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
南海阎浮提洲。须弥宫。
遮止从天庭回来的时候，静息正坐在持双殿的门槛上，手里捧了个信匣子，坐在那里发呆。
遮止见状，拿扇子骨敲了敲手心，似是悄然一叹。
而后，他出声喊她，道：“好好的，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静息一愣，抬头看见他，便伸手把那信匣子掩住了，道：“你回来了。”
遮止便过来坐到了她身旁，听她问道：“怎么样？都还顺利么？”
遮止点了头，而后又道：“也就是这些年天规改革不断，这些议事去去倒也罢了，往后能不去时还是不去为好。”
静息道：“怎么？”
遮止却有些答非所问，反问她道：“你说，静息，从三百年前到现在，这八荒里是更安宁了？还是更动荡了呢？”
静息转头看看他，道：“看你要往好处想，还是往坏处想了。”
遮止闻言便笑了，道：“好处如何？坏处又如何？”
日落西斜，天光渐暗。
静息手里轻轻抚着那个信匣子的边沿，道：“往好处想，失落的玄武尊者终于有了继任者，遁走几十万年的青龙尊者也终于回位。纵然白虎尊者不幸陨落，西荒实力衰落，南荒随之隐退，北荒和妖族野心勃勃不时挑衅，但有朱雀尊者在暗，另两位尊者在明辅佐天庭料理八荒，四海之内必然是更安宁了。”
“若是往坏处想，天庭在三百年前那一战后元气大伤，伏羲之心的秘密揭开后更是大大损伤了天庭的威望；魃族重回四海八荒，实力不容小觑，现又控制着伏羲之心，捏着天庭一族的命脉；按照三百年前战后的协定，永夜城和魃族都开始全面插手八荒事务——本来是凌霄座上一人说了算，现在变成了三方权力的角逐。”
遮止手里的折扇敲着手心，继续道：“更何况，三百年前大战之后，这三方权力之间的矛盾早已重重——且不说那些从几十万年前累积下来的旧账，日奂天帝的父君东皇天帝与母亲彤妃皆丧命于新任玄武神尊之手——便是日奂天帝，纵然从当年十步铃蛊中侥幸逃得一命，但至今都未能完全治愈，年年残蛊发作之时必定都是痛彻骨髓——对于魃族和泽盼，他该是有多恨？”
静息没说话，遮止便继续道：“如今日奂虽已即位，却还无力亲政，真等到他将天帝这位子坐的名副其实的时候，我只怕他为报父母之仇不会放过泽盼和魃族的——也许连永夜城，他也不会放过的。”
静息垂了目，思及这些年来在天庭见到那位年幼天帝时的模样，分明只是那样小的年纪，眼中却已尽是隐忍。
她心知，遮止所虑并不是假的。
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遮止望着高远天穹上落日西斜的红霞，道：“三百年前一场乱局，如故硬是拿自己的命给搪住了——只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不是结局，八荒中这潭水，迟早还要变的更浑——咱们不趟为妙。”
悄悄攥紧了手里信匣子的边沿，静息道：“以前我从没察觉过，今天翻看时才发现，四千年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写了这么多封信笺——你看，这最后一封信里，她叮嘱了我许多事情，我却都还没来得及回覆她——”她转头去看身旁的人，道：“遮止，你说，她真的走了吗？——真的，再也不在了吗？”
遮止转过头去看她，眼底满是不忍。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静息。”
静息便看着他，道：“这些年，我总有些事想不通——为什么重尧能破开了如故的结界进到涅槃古咒当中？他又为什么要进去？而梵天印又为什么会在那之后消失？”
遮止道：“梵天印会消失，应当只是上古神器自己的脾性，如故出世之前，梵天印也是在四海八荒消失了十几万年；重尧可以破开结界，大约是因为那是以念名神树神力催动的涅槃结界，重尧乃是诞生于昆仑墟的上古神祇，神力与念名神树自然有所联通，能够穿过涅槃结界也是正当；至于他为何要进去……”遮止有些沉吟，顿住了话头。
静息便道：“会不会，是他有了可以救如故的方法，因为知道了解咒的方法，所以便追着她一同进去了？毕竟他是来自亘古洪荒的神祇，即便是涅槃这样玄妙的古咒，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遮止似有不忍，他收起扇子，伸手握住了静息的双肩，道：“静息，我知道你——”
他的声调和语气让她一下有了些莫名的焦躁，静息登时便生硬地打断了他，道：“你只跟我说，我想的是不是有道理？！”
遮止无法，抿了抿唇角，他终究只能道：“没有解咒，静息。涅槃古咒，早已生效了，否则，魃族也不能回归了。”
眸子里一些发亮的光慢慢黯了下去，静息的肩膀垂下来，半晌，道：“是啊，我，竟忘了。”
不想看她再一人在此伤怀，遮止便道：“走吧，该是给地藏菩萨请安的时候了。”
静息将怀里的信匣子安置回了房间中，遮止在殿外等她，携了她的手一同往地藏菩萨那里去。
天光已被夜色浸透。
白冼石铺成的小路两侧，植着紫青色的花枝簇簇。
其上，鲜红的曼殊沙华兀自于夜色中孤独开放着。
静息跟着遮止慢慢向庭院深处走去，回头去看时——
地上，细细夜风仿佛是谁的裙摆，圈起满庭摇曳的曼殊沙华。
头顶的天极上，恒远的星辰织成了洋洋洒洒的银河，如同过往的每一夜一样，散发着亘古不移的曜光。
那曜光，是泼洒在东海孤岛之外千里的波光银粼，凝做了诸夭之野华陵墓之上的长明灯火，伴着西荒雪渊中的飞雪飘摇，掠过南荒堂庭的茅檐瓦舍，化南风流连于巫山的蓝楹花盛，再铺展为那永夜之城千里不绝的浩荡月明。
所以，纵然暗夜永伏，光明亦将永继。
［终］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章八十四、在水一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