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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一 · 归字 ...

  •   半月之前,天兆异相。
      兰月初初的江庭京都,陡然降下了大雪,下起来便断断续续停不住,严寒凛冽,直逼腊月。
      街谈巷议皆传,此等异兆,只怕宫里神喻大祭司的大限真的到了。
      巷议愈传愈汹涌,甚至到了圣上耳中。
      他闻言怒极了,下令逮捕了不少散布传言的百姓,打入了大牢。
      宫里本也有些波澜之下的流言细细,此一事后,便都泯了。
      然而,只有我知道,那些街谈流言,并非是假。
      圣上在对高前御驾亲征时受了伤,小姐一路守着他从前线回来。
      之后,圣上的身体一天天从重伤中恢复康健,而小姐病情却开始恶化,至今已有近半年了。
      只不过,这一次似乎跟以往都不一样。
      孟御医言语里已有束手无策之意,只是迫于圣上冷峻的神色,从来不敢明讲。
      只是,即便圣上再不想承认,他的心中必定也是清楚的。
      小姐的病体缠绵,时好时坏,到今已五年有余,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也许正因心中清楚,纵然是与高前战事吃紧之时,那人出现在平沙筑廊下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最开始时,一月一次,总是在廊下站一站,便就走了。
      后来,十数天一次。
      再后来,五天一次。
      到现在,他已是整夜整夜伫立在廊下。
      寒夜里,一时朔风凛冽,一时霜雪交加,他全然不顾,旁人百劝亦是无用。
      我时时斟上一杯热茶奉给他,他时而接过饮一口,时而便摆手道:“不用了。”
      但是,他白日里却很少来看她。
      即便现在,也仍是二十天来一次,略待个一盏茶的时间便又走了。
      有时他过来时,正好逢上小姐用下了助眠的草药,半昏半醒,神识也不全。
      这时,小姐总是会显出些少女时候的娇憨模样,她会拽了他的袖子,口齿含糊地跟他嘟囔些边边角角的话。
      他便也会柔声地应着她,攥住她的手,哄她睡着。
      有时,说着说着,他会突然问她:“现在跟你说话的,是谁?”
      有时她听不见,他的话语便只落入了一室的沉寂之中。
      有时她听见了,便念一句他的名字,他便会难能的露出些孩子般欣喜的表情。
      那一日时他又过来,正赶上小姐睡醒,精神头也尚满着。
      所以他刚坐下说了两句话,她便发现他的嗓音哑着,鼻子发红,眼袋也是青黑。
      她登时蹙了眉,问他怎么回事?
      圣上自然只是敷衍,只说没事,有点上火了。
      小姐在病中,脾气越发的浅,登时便恼了,大声喊着伺候圣上的内监总管周明全和另两个管事内监进来,直问到了他们脸上去。
      小姐神色恼怒,周明全三人登时就跪下了,直叩头道:“知罪!”半句旁的话也不敢说。
      正这时,小姐手一软,撑着的身子便又倒回了床上,而后她伏在床边,扇心搜肺地大咳了起来,直到最后又咳出了几口血,方才止住。
      小姐的血溅在了圣上的袖口,他手忙脚乱地扶她躺下,脸色苍白的,仿若刚才咳血的人是他。
      从那之后,圣上仍是夜夜来平沙筑,不过,是宿在小姐房间隔壁的厢房里。
      周明全不知有多高兴,直嘀咕着,这场骂挨的真是值!

      那日,是肃秋处暑,江庭京都却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天早上开始,小姐便开始昏迷,傍晚时分,她清醒了些,睁开眼睛说要喝水。
      我慌忙捧了热茶来,圣上坐在床边,不由分说地接过了,而后便扶了小姐起来,服侍她喝水。
      略略待了半晌,小姐方才定了神,她看着圣上,细声道:“你怎么,穿着朝服?”
      圣上便也轻声道:“刚刚下朝之后过来的,忘了换了。”
      小姐看看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道:“又胡说了,怎么是才下朝呢?你看,天都要黑了。”
      圣上遂也看了看窗外,神色似有一瞬恍然,没有说话。
      小姐凝视了他一会儿,方才道:“每次你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是无论无何都不会同我讲真话了。”
      而后,小姐转开了头,又道:“我想去院子里。屋里,好闷。”
      圣上便道:“今日不行。雪太大了。”
      小姐似是笑了,眼睛也微微弯起来,道:“正好,我也想看看雪。”

      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小姐,我给小姐披上了大髦的斗篷,圣上便抱着小姐到了屋外。
      雪,越下越小,渐渐要停。
      已是掌灯时分。
      小姐倚靠在圣上怀里,坐在廊下一张美人榻上,两人头顶的红色宫灯在渐暗的夜色里散播着一圈圈温暖光晕。
      主子们待在屋外,平沙筑里伺候的宫女内监便也都或近或远地候在廊边阶下,孟御医也带着两个副手候在不远处。
      榻上那两人,却也只是静默坐着,好半晌,圣上低头看了看小姐,道了句:“太冷了。”
      言下之意,想让她回房去。
      小姐却只是揪了他的衣角,忽然道:“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说话了呢?我记得你小时候,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一刻都不停。”
      半晌,他方回道:“不用担心。我,都很好。”
      他用了“我”,而非“朕”。
      小姐的脸色,苍白如落雪,但在头顶红色宫灯的映衬下,硬是多出了几分红润光泽,仿若略有些昔日的风采。
      她道:“你近日,可是很忙么?我觉得,似是很久都没见过你了。”
      他揽着她的手似是紧了些,只听她又道:“不过还好,今天,你过来了。”
      又是半晌静默。
      一阵寒风窸窣,卷落了房檐上的积雪,平沙筑庭院中的一株枝叶凋零的槐树也发出了簌簌声响。
      小姐望着那古槐,忽而慢慢道:“你看,那槐树上挂着的雪,倒像是白色的槐花了,”顿了顿,又道:“今年都没能好好赏一赏槐花呢。真是,可惜了。”
      顿了顿,圣上揽着她,道:“明日就会开了,明日我带你来看花。”
      小姐靠在他肩上,微微抬起下巴来看他,而后轻声便笑了,道:“骗人,”停了停,又慢慢道:“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我说想看槐花,你就自己偷偷剪了白色纸花穗,踩着高梯子往槐树上挂——最后摔了下来,差点没有磕到头,不知吓坏了多少人——也害我挨了爹娘一个月的骂。”
      话说的有点多,她一下有些喘。
      他便在这时忽然道:“你,要死了吗?”
      她靠在他肩头,抬起眼帘便看得到他棱角初成的侧脸。
      他并未看她,只是目视着院中央的槐树。
      所以她便望着他,轻声道:“大概,是吧。”
      他便又沉默了。
      庭院里虽远远近近站了不少伺候的人,但却都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风息不时搅动着枯枝落雪。
      她便又道:“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他仍不说话,她便继续道:“如今,与高前的战事虽胜负未分,但我早有安排,你不需担忧。只是,不管我死了之后,朝局和后宫怎样纷争,你都须得帮衬着于氏,万万不可动摇了她皇后的位子……她虽现在仍显单纯稚嫩,但是聪明好学,又一片真心向着你,父亲又是左丞,手握重权,只消稍加提点,将来,她必定能助你——”
      话未说完,却已被他打断。
      简简单单,仍是只有几个字,道:“我知道。”
      她仍望着他,半晌,唇角圈了一点笑意,轻声道:“是了,我又忘了,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也再不需要我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道:“我此生从未求过人,薄西洲,但我现在,求你一件事。”
      他仍旧没看她,只平声道:“薄西洲,我和你的缘分就了断在此了,即便有来世,你也离我远远的,再不要让我遇见你了。”
      她的眼睛陡得睁得大了些,而后眼角竟滚下泪水来。
      她的声音却未变,轻声道:“好。”
      她的气息似乎越发微弱,身子也越发软下去,她遂伸出了发着抖的手,攥住了自己襟口的衣服。
      他遂又将她抱的紧了些,将她整个人裹在了自己的斗篷里。
      她仍想抬头去看他,他却拿下巴抵住了她的额角,制止了她的视线。
      她方才讲了不少话,精神明显已有些不支。
      他便道:“你累了。”
      小姐的声音有些干涩缥缈,她道:“没有。”
      而后,她复又攥紧了些胸口的衣裳,开始断断续续地轻声絮叨。
      她说,皇后方才怀上他们的嫡子,他须得仔细照料她。
      又说,她之前翻查典籍,觉得“佑”之一字作乳名,就很好。
      又说,今年雪下得这样奇怪,京都附近一定要做好赈灾。
      还说,北疆部族仍有叛逆隐患,让他万不可小视。
      还说,宫中禁卫军和羽林军每年都要整顿,绝不容任何有二心之人混入。
      说着说着,整个人神识似有了一些迷糊,便又开始重复前面说过了的话。
      圣上低头看着小姐,她的双眸已开始失焦,却仍死死攥着胸口的衣服,细微地喘着气。
      他遂伸出了发抖的手,慢慢握住了她胸前的手,她便掀起眼帘来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次,道:“你累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似乎跟他的手一样发着抖。
      她忽而却道:“我不要丧礼,楚广晔。”
      他愣了一下,听她又道:“不要丧礼,连墓冢也不要……等我死了,你便一把火烧了我,然后……然后把我的骨灰撒到京郊桑水里面……”她轻喘了两声,而后又道:“我已将琼华阁这些年来,同嘉亲王、卓亲王来往勾连的证据,都交给了于莘和慕容连……等我死后,慕容连在明、于莘在暗,他们会带领朝臣弹劾琼华阁,你便要借这个机会,将我作为立靶,削弱琼华阁的实力,再一并除掉卓亲王和嘉亲王……卓嘉两人,狼子野心,这些年便是圈禁惩戒都未能让他们有片刻消停,可见他们在外的爪牙有多少……所以,绝不能留下活口,他们的亲随党附也要一并除了,一个也不能留……”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服,道:“一个国家的主心骨,只能有一个,就是皇帝,是你,再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来威胁你、伤害你……你记住了么?”
      圣上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了头,唇角微微颤抖着,看着她。
      小姐便伸出另一只手揪紧了他的衣服,呼吸愈发急促,眼皮也开始一下下虚晃。
      她仍执着问道:“记住了吗?”
      圣上的声音已经全哑了,他道:“薄西洲,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他话中的意思,只是执着地揪着他的衣服,要听他的答案。
      静默了一瞬,圣上终究道:“记住了。”
      声音空渺,带着与枯枝落雪一般的温度。
      小姐闻言,唇边弯起了一点笑意,松开了揪着他衣服的手。
      夜色越来越浓,小姐半阖了眼,呼吸也越发不稳。
      她张张口,仍试图说些什么,但已连完整的音节也发不出了。
      慢慢的,圣上收紧了握着她的手的手。
      他凝视着她,哑声又道了一次:“你累了。”
      而后稍稍用力,将她的手慢慢从胸口拉了下来,也迫使她松开了那口一直梗在胸口,不肯放松的气。
      他注视着她,唇角微微抖着,眼眶已然通红。
      他轻声道:“睡吧。”
      小姐的目光也已涣散,却仍瞅着他。
      好半晌后,她最后低声念了圣上的乳名,道:“晔儿……”眼角滚下最后一滴泪,便阖上了眼睛,长眠睡去。
      院中伺候着的所有人,包括孟御医在内,陆续都俯首跪下了。
      然而,圣上始终一语未发,所以没有一个人敢悲戚出声。
      只是,我却再也未能忍住,跪倒在了廊下,泣不成声。

      小姐阖眼之后,圣上便似着了魔一般,一动不动地抱着小姐冰冷的尸身,坐在廊下原处,不让任何人碰她。
      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敢上来劝,身怀六甲的皇后拖着身子冒雪前来,亦没有半点用处。
      那一夜,圣上不动,我便也立在廊下陪着。
      看着小姐渐渐青白的面色,我时时忍不住哭泣出声,而圣上,却只是拿脸颊偎依着小姐的额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看不懂圣上的神情,亦读不懂他的眼神。
      因为,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眼眸,里面都是一片空芜——苍白干净,什么都没有,似乎连灵魂都已不在了。
      这样看着,我一时心中竟觉得有几分可怕。

      一夜便这般无眠过去。
      翌日,天方蒙蒙亮,僵坐在屋前榻上的圣上忽然出了声,唤了太监总管周明全。
      周明全应声便弹了过去,轻声道:“圣上。”
      圣上便道:“传旨翰林院起草诏黄:神喻大祭司薄西洲,暂定谥号为琼,安葬长陵,待朕崩后,以朕的谥号冠于 ‘琼’之前,届时完全。”
      周明全闻言,一时竟有些傻了,张着嘴看着圣上,一下竟忘了说话。
      圣上便道:“没听清么?”
      周明全竟一下跪在了地上,有些结巴着,道:“奴、奴才听清了……”
      圣上便道:“去吧。”
      周明全有些哆嗦着爬了起来,躬着身子往院子外面走了。
      复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姐,圣上伸手为她理了理鬓发,而后轻声道:“外面太冷了,我们回屋子里去。”
      圣上将小姐抱回了暖阁里,安置在床上,而后命我打了些温水来,他亲自湿了帕子,为小姐拭脸擦手。
      圣上身边伺候的掌事姑姑绘竹打起帘子走进来,斟酌了半晌又半晌后,方轻声道:“皇上,该上朝了。”
      圣上手上不停,径直道:“下去。”
      绘竹姑姑壮着胆子又轻声道了句:“圣上……”却也终究不敢再多说别的。
      圣上却没有再应声了。

      朝阳渐从东方升起,天地间一片光明灿烂。
      去传旨的周明全回来了,同他一道过来的,还有翰林院的言官慕容连。
      我引着皇上同那慕容连到了平沙筑的书房,而后便退出来到了门边。
      屋子里,慕容连片刻也未耽搁,登时便上前了一步,揖礼道:“关于神喻大祭司追谥一事,请圣上收回成命。”
      圣上坐在了长案后的紫楠木雕花扶手椅中,看着慕容连,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你却是半点弯也不拐。”
      慕容连却仍接着道:“圣上必然明白,追谥一事于礼不合,断断不能成行。”
      圣上仍然身着昨日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双目因一夜未合而泛红,神色却疏离又清冷。
      他道:“朕的旨意,下了便是下了。而既然下了,也必定会让它得以成行。”
      慕容连便道:“圣上明鉴,大祭司乃是神职,本不该参与朝堂,也没有随皇室或三公一般享受追谥的资格或先例。”
      少年君王的声音冷极了,他道:“朕既下了旨,她的资格便不由得别人指手画脚。而若是没有先例,那么朕今天就开了这个先例。”
      慕容连放下了在身前作揖礼状的手,向前直视座上的承启皇帝,道:“皇上想要给她的,究竟是什么资格?”
      承启帝坐在那里,头微微向东偏着,仿佛在看从半开的窗子中透进来的熹光,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慕容连便上前了一步,道:“长陵,乃是皇上龙驭归天之后安寝的皇陵。将大祭司安葬长陵,再以皇上的谥号为冠——皇上是要同她合葬,是要给她中宫的资格。”
      承启帝仍旧没有说话,慕容连声调亦是平波无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今日的天气。
      他道:“只是,皇上是否还记得,江庭已有一位中宫娘娘,她出身于氏世族,乃是当今江庭左丞于莘的嫡出之女,并且方方怀上了皇上的第一位嫡子——于莘乃是从圣上即位开始便尽心辅佐的两朝重臣,皇后娘娘更是与皇上结发多年相守相伴的妻子,此时此刻,皇上这般行止,竟不怕寒了左丞同皇后的心,竟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慕容连的声调陡然升高,夹杂了怒气,我的心神本有些恍惚不定,此刻被他的声音震得浑身一颤,竟仿佛一下醒了。
      下意识地抬起脚步要去小姐在的暖阁,可是心底掩藏的恐惧便一下又都涌了上来。
      是真的吗?
      我想。
      小姐,真的不在了吗?
      我被自己困住了脚步,便又听到屋中传来了圣上的声音。
      不知何时,圣上已经站起了身来,他道:“是。朕早已有了皇后,而她薄西洲,也永远不会是朕的妻子。这不是一个资格,而是一个惩罚。”
      她永不会拥有任何名分与资格,但却要和他困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山崩地坼——即便化成了灰,也都休想得到解脱。
      慕容连立在那里,双手紧攥成拳,贴在了身侧。
      承启帝却转身背对他,道:“朕乏了,你走吧。不得再插手这件事。”
      静默了一瞬,慕容连却忽然道:“皇上难道不明白?永远都不可能的。”
      承启帝慢慢转过身来,道:“你说什么?”
      慕容连直视上座的君王,声调中却无半分的畏惧与迟疑。
      他道:“即便用尽了手段,绞尽了心计,你也永远都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哪怕是死,也不可能。”
      不知是否被慕容连说中了什么,少年帝王登时胸口便有些急促起伏。
      只见他伸手重重拍上了面前的桌案,怒道:“混账!慕容连,你好大的胆子——!”
      来送茶点的小宫女走到院子当中,听到承启帝这一声怒斥,登时吓得腿一软便跪下了,手里托着的杯碟也都跌碎在了地上。
      不只她,候在院中伺候的众多宫人登时也都吓的捣头跪下了。

      慕容连眼中仍然没有半分惧色,他虽在承启帝的震怒中跪了下来,脊背却仍挺得很直,坚定铿锵道:“皇上,将会是文治武功、圣明昭略、流传千古的帝王;而薄西洲,只会是居功自大、揽权僭越、搅弄朝堂的逆臣——而这样的逆臣,断断没有为她追谥之礼,请皇上明鉴。”
      承启帝已是气的浑身发颤,他从桌案后慢慢走出来,道:“逆臣?!慕容连,你竟敢说她是逆臣?!——当年你父亲慕容哲跟卓嘉两个逆贼勾结觊觎皇位之时,便是你口中的逆臣,千方百计护住了朕的性命,直到今天,直到今天——!她的清白,怎容的你来信口玷污?!”
      慕容连道:“是,臣的父亲,妄图谋逆,是名副其实的逆臣。若非皇上开恩,臣也早是阴间一魂。正因如此,臣才发誓,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辅佐皇上,为罪父赎罪,守护皇上的江山——也因如此,薄西洲才必须为江庭的逆臣罪人,她的同党卓嘉二人也会在这次被一网打尽,若非如此,皇上一意孤行,总有一日社稷将会被此二逆贼所颠覆,到那时,皇上将有何颜面去面对黎民苍生?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江庭皇室的列祖列宗?!”
      他的言辞犀利铿锵又直白。
      承启帝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些微喘着气,他道:“慕容连,因朕素日对你宽容,你便越发狂妄了,今日竟敢口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来——你这般放肆,难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不知为何,慕容连的眼眶似有些红了,双手紧攥着贴在身侧,他道:“皇上为君,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便是死,臣也绝不会更改谏言——神喻大祭司薄西洲,乃是江庭开国以来最大的逆臣,任职琼华阁主簿这十余年当中,她勾结卓嘉二亲王,结党营私,意图颠覆我江庭社稷,罪行昭然,绝无可恕。因此追谥一举,断然不可成行,请皇上圣鉴!”
      慕容连的头重重叩在了地上,圣上却已气得浑身发抖。
      他抬手指着慕容连,道:“好,慕容连……你竟敢如此出言藐视君上,你既然不要命了,那么朕今天就成全你——来人!”
      几个侍卫登时便跪在了门边。
      圣上怒道:“把慕容连给我带下去,打入天牢,不日问斩!”
      侍卫们得令,便快步上来制住了慕容连,要将他带出去。
      慕容连双目通红,似有泪光,他挣扎着,道:“皇上!皇上可以杀了臣,但是绝不能追谥大祭司啊皇上!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皇上,皇上——”
      慕容连被拖出了平沙筑,圣上一怒之下竟一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其上的文房与书简皆跌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那些滚落的书简中,有些是小姐过去亲手所书的。
      瞥见那几卷书简,圣上的怒容竟一下变成了恐慌,瞬间便踉跄着脚步扑了过去,飞快将它们捡了起来,弹去尘土,而后紧紧抱进了怀中。
      他的牙关已经咬的太死了,面目狰狞,甚至浑身都颤抖起来。
      无人敢劝,也无人劝得动,他便那样坐在地上,直到另一个长夜漫漫。

      束手无策之际,第二日一早,小姐的挚友,京城容华香坊的老板娘羿夫人,破例被请到了宫中。
      圣上亦与羿夫人相识,听见她的声音,圣上竟然有了些反应,他抬头看了看她。
      羿夫人没有进屋子里来,她立在屋前阶下,一身素霜色长衣,在雪地中深深福身下去。
      她道:“大祭司生前一直被各种流言诽谤所累,圣上若再执意枯坐于此,不久后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皇宫,再之后就是整个朝廷、整个京城,这一次,不知又会有怎样难听的流言蜚语加诸于大祭司身上,还望皇上念在大祭司一生为国效忠的苦劳上,赐她一个安眠的机会,民妇代替大祭司,谢过圣上隆恩。”
      昨夜停了的雪,现在又开始纷纷扬扬的扯絮。
      皇上看着羿夫人略显淡漠的表情,竟开口了。
      他道:“你,是在怨朕吗?”
      羿夫人目光平视前方,没有说话。
      圣上便又道:“还是说,她一直,就是这般怨恨朕的吗?”
      那个声音,分明那样平静,却带着那样让人心惊的不安。
      羿夫人看看暖阁的方向,半晌,道:“怨过。”
      “在那样烂漫的少女年纪经历那样惨痛的种种,以她的骄烈脾性,只怕连天地,她也曾想要颠覆过,”顿了顿,那妇人又道:“但最终,她怨的,还是她自己。”
      她看着圣上,嗓音清淡,目光中却似带了探寻,道:“即便你,也是怨她的,不是吗?”
      圣上沉默着,紧紧攥着怀中的书简。
      半晌,他哑着嗓音,道:“不。是恨。”
      是年复一年,植于骨髓,痛彻心扉的,恨。
      羿夫人的神色一时有些变了,而后似是更添了几分思虑重重。
      她张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圣上却道:“可是,她绝不会如愿。”
      便是死了,她也休想终止这十几年来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
      即便化成了灰,她也要留在他身边。
      “退下吧。”圣上道。
      我扶着羿夫人站起身来,她立在那里看着满身颓丧的圣上,道:“圣上总是懂她的,不是吗?——有太多的事,在她懂得自己之前,圣上便已懂得了她。”
      羿夫人伸手到袖中摸出了一封书信来。
      将那封信拿在手里,她道:“这是她留下来的。本来是写给慕容连的,信里面授予他资格,可以全权处理她的身后之事,算作是给他的一个护身符——可是,慕容连却不肯收。他说,圣上一代明君,自会以家国天下为重,所以根本不会需要这样的东西。”
      几天不眠,少年君王的面色颓唐灰败极了,他抬头去看宓妃,听见她继续道:“她拿这信来交于我保管的那日,走的时候说——她说,我知道慕容连说的分毫不差,可我——”
      俯下身去,羿夫人将那封信端正放在了门前。
      她道:“她的话没说完,也许答案在这信里,也许早已经在圣上心里。”
      顿了顿,她接着道:“只是有一言,民妇不得不说——几十年来煞费苦心,她想要留给圣上最好的东西。圣上可知那是什么吗?”
      圣上的目光仿佛发痴了一般,盯着地上那封信,羿夫人便道:“是明天。载着光明和希望的明天。也是江庭清盛强大的明天。”
      而后,福身揖礼,便慢慢走了。
      而圣上仍是痴痴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手臂一松,怀中的书简又都滚落到了地上。
      而他慢慢挪动身子向前,接近那被放在门前的信笺。
      封筒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着:慕容连亲启。
      伸出手去,他似乎想要去碰触那封信,却一下又颤抖着缩回了手。
      神色有些呆滞,他愣愣坐在那里。
      不知多久后,一滴泪滴下来,落在那封信上。
      他知道的,怎么会不知道。
      一身素淡的白衣,她伸手将那封信递给了那个美貌的妇人,她的好友。
      唇边有些愁容难展,是她在担忧。
      熹光中,她微微侧过了身子,天光便一点一点细细勾勒出她的侧颜。
      一分一毫,都在他心底,清晰毕现。
      她道:“宓妃,我都知道,慕容连说的分毫都不差,可我——”
      可我只是,放心不下他。
      坐在地上,圣上忽然只手掩住了双眸,仿佛个孩童一般,恸哭出声。

      庭院里,伺候的宫人们不明所以,乍闻见圣泣之音,登时便乌压压跪了一片。
      宫殿一角的飞檐上传来几声鸟鸣。
      我抬头去看,却是向来喜暖畏寒的白鵺鸟。
      它立在飞檐一角,伴着风声催动的铃响,婉转啼鸣。
      记不清已连阴多久的天幕上透出了温暖曦光,仿佛是那鸟儿唤醒了沉眠许久的煦阳。
      缠绵彻骨的风雪,终究停止了。
      而此时此刻,便是结束,也是新生。

      [归字篇·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番外一 · 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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