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章七十四、片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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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瞬，他尚身在江庭京都的洛林戏院外。
下一瞬，眼前一砖一瓦接连剥落，就连薄西洲的背影也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而后，他便立在了这里，轩辕国长寿林边缘的银杏树下，眯着眼睛，看着在眼前闪烁着的一幕幕虚幻的光影。
他看着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面容的男子，看着他木灰色的古袍沾满血迹，手提方天裂风戟，跌跌撞撞破开门，进到了轩辕老者的小院中。
来到门边，他听见那男子发狂一般的声音，他道：“什么天命？！什么注定？！我便偏要将这天逆过来！”
老者立在院中，单手负在身后，道：“北极宫三公主，降生伊始便身负了天命。你要逆转时间，为她逆天改命，你可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荣桓大笑两声，额角仍有鲜血滴下来，辅之脸上青白色的刻印，让人觉得扭曲又可怖。
他道：“代价？——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即便是天谴，又有何受不得？”
老者看着他，道：“孩子，没有人是一无所有的。”
荣桓却仿若未闻，只是又上前一步，道：“她不能死。所有一切，都是伏羲造成的，他的欲望野心将魃族置于今天的境地，这是伏羲欠下的债，为什么要由她来还？！”
老者道：“确然是伏羲欠下的债。然而几十万年过去了，亏欠魃族的，又何止是伏羲一人？”
“你说什么？”
“因为牺牲了魃族，所以才有了天庭，才有了八荒权力的制衡点——几十万年来虽有动荡却也安然，八荒各族，有哪个不曾亏欠魃族？”
荣桓怒道：“荒谬至极！！这些都是那些无耻神仙为了掩盖一己私心扯来的说辞！只是为了要让无辜的人成为他们的替罪羔羊！——我绝不会让伏羲得逞的，也绝不会让天庭得逞！”
老者便道：“得逞？得逞的是谁？如今，天庭的伏羲之心已在战火中被毁，如故将要以自己的心为引，为魃族人平反冤雪恢复神力，这便是你说的得逞吗？”
荣桓道：“不该是这样的！绝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是我，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掉以轻心，我应该布局再周密一些，应该行动再利落一些，若我能再早一些攻下天庭，顺利拿到天庭的伏羲之心，在所有秘密被发现之前，她就会没事了！她一定就会没事了！”
老者神色平静，道：“所有因果选择，都并非是偶然，而是来自人心。选择易改，人心却难变。所以，即便时间倒流，天命也仍旧是天命。”
荣桓怒道：“我不信！”
老者看着他，道：“有何不信？伏羲之心便是银羽朱雀之心，即便知道这一切之后，你仍旧不曾放弃攻略天庭。事到如今，南天门已破，伏羲之心已毁，天庭也已在你的掌控之中——于你而言，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可以放弃选择吗？”
还是，是一个哪怕牺牲所有都不能放手的野心？
荣桓立在那里，他一手攥着沾满血迹的方天裂风，一手紧攥成拳贴在身侧，或许因为双手都太过用力，身子竟也有些细微颤抖。
老者看着他，道：“这世间，本无什么事是可为，什么事是不可为，但欲成其事，必定要付出代价。我再问你一次，荣桓，你当真要以念名神树之力扭转时光至四千年前吗？”
荣桓极尽癫狂的神色，却已听不进任何话语。
只见他缓缓点头，道：“是！我要回到四千年前，在天庭毁掉伏羲之心之前便夺下它，为魃族恢复神力之后便毁了它——我会独自结束这一切，在任何人发现伏羲之心的秘密之前，这样，她便会安全，她便能活下去！”
知他心意已经不可回转，老者只能徒然叹一口气。
而后，他道：“伏羲琴主控的便是时间术力，你亦知道该怎么进去昆仑墟当中的。去吧。”
画面的最后，便是清啸哀鸣的伏羲琴，打开了念名神树扭转时间的缺口。
而树下那满身血污戾气男子，将自己的天魂分离出来，投入到了那时间缺口当中。
去找到她。
他说。
找到她。留在她身边，保护她。
下一秒，时间缺口如同飓风一般，吞没了眼前陆离光怪的一切。
他的面前，又是轩辕老者居所那扇破落的木门。
愣愣立在门口半晌，直到门后传来了老者的声音，他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推开门，荣桓拖着步子，慢慢走了进去。
老者手持一柄锄头，在院子东侧开垦一块菜地。
一步一步，荣桓走到了菜地的边缘。
老者并未看他，只是道：“你来了。”
然而，只听扑通一声，荣桓双膝触地，重重跪了下来。
一手搭在锄头上，老者停了手里的耕作。
他向荣桓道：“你的天魂，拿回来了？”
荣桓面色空渺，目视前方。
他道：“是。”
老者道：“也已经都知道了么？”
“是。都看到了，在天魂当中的记忆。”
老者道：“强行扭转时间，乃是天道之大忌，代价便是所可以拥有的最为珍贵之物——不论是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荣桓道：“所以，江庭一世，便是我的劫，我的代价吗？还是说，是记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丢失了那些记忆，即便一切重来，我还是用念冥偈将她卷进了这场乱局当中。”
老者道：“也许是前者，也许是后者，也许两者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你自己才能评断。”
“所以，是我错了对吗？——因为我要逆天而行，所以即便重来一次她还是要被我牵累不得善终。”
老者却摇了头，道：“没有人犯错。从几十万年前开始，绵亘至今的种种一切里，并非是谁在犯错。这是选择，孩子，来自太多人的选择。”
“没有人犯错吗？”荣桓的目光中陡然多了一丝凌厉，他抬眼去看那老者，道：“那么伏羲呢？为君为主，他却对魃族、对我父亲做下了那样阴毒之事，这难道不是他的错吗？！直到今天，每一个惨死的魃族之人，难道也不是他的错？！”
老者的声调，竟难得地高了一分，他道：“那么你呢，荣桓？为了一己恩怨又掀起八荒腥风血雨，便是人界也因你身上的戾气所累战火难消，那些因你的复仇而殒命于战场上的人，为什么，他们便要因为你的仇怨而丢掉性命？他们的命，又跟因伏羲而死的魃族人的命有什么不同？”
仍欲申辩的荣桓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风从长寿林北面来，林中的银杏枝叶沙沙作响。
院落中，老者问道：“而如今的你，跟当年的伏羲，究竟又有什么区别？——甚至于，伏羲纵然狠心除掉了整个魃族，他始终不曾忘记过自己身为一族之主的责任，他确然保了八荒这几十万年来的安定——而你呢荣桓，这么多年里，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哪怕一次，你可曾记起过身上所负的四象尊者之责吗？”
眼中凌厉尽已消去，荣桓跪在菜地的边缘，僵直了脊背，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已然全红了。
将手里的锄头靠在了一旁的一棵银杏树旁，老者缓缓道：“不论何时何境，每个人都并非一无所有，也有太多的东西，是可以超越生命存在的范畴而存在的。而你，孩子，你只知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却从不真的珍惜眼前拥有的。”
拥有的？
荣桓泪眼朦胧，抬头去看他。
老者却抬头去看银杏叶缝隙中透出的天空，他道：“这世界，便是一个由欲望织成的巨大迷宫，为了实现欲望，必须要在每个转弯处做出选择：向左，便要舍弃了右；向右，便要放下对左的执念，没有人可以左右兼得，包括你父亲，包括伏羲。若是贪心执念不能放下，便永远都走不出这迷宫。”
“那便是我，对吗？那个贪心执念的人——”荣桓道，“我要为我父亲报仇，要救巫真的族人，要毁了天庭重建一个与伏羲不同的政权，我也要如故，我要她在我身边好好活着——是因为这样吗？因为我事事争强恣意，所以天道便要给我这样的惩罚吗？”
“我说过，只是选择，没有对错。只是，你若不肯选择，天道便窥测真心帮你做了选择。”
荣桓忽而笑了，眼角却滴下泪来，他道：“真心？这便是我的真心吗？”
老者负手身后，仿若不忍一般，道：“你不能得到一切，孩子。既然逆天改命想要让她活下去，就不该再奢望拥有她。”
老者说完，又站了一下，慢慢进屋子里去了。
荣桓跪在院子中，双手触地，身子也俯下来，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站起身来，不顾衣袍上的泥土，拖着步子缓缓向院门口走去。
老者从窗中看到，便来到了屋门口，道：“都感觉到了么？这个镜子，是你的住空劫数。”
荣桓仿若未闻，仍旧缓缓向前走着。
老者便又道：“小心啊，孩子。”
荣桓的身影，转出了院门，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推开洛林戏院的两扇垂花门，薄西洲抬脚走了进去。
想象中该是灯火通明的戏院戏台，然而进去之后，却是郁郁葱葱的层林。
薄西洲一脸懵懂，立在原地。
山风吹来，头顶的槐花窸窸窣窣落在她身上。
她甫抬起头向上望去，便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
他道，西洲。
仿佛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便循着那声音向前走去。
密林中的景色渐渐开阔起来，很快，一座通身汉白玉的高大牌楼出现在了眼前。
在那牌楼之后，便是一座两墓四门坐北朝南的陵墓地宫。
面积并非奇居之大，气势却见恢宏。
慢慢的，薄西洲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从头道门上了石阶路，再穿过一道平宽道路，便看见一块汉白玉墓碑，高八尺有余，上题十个大字——江庭圣祖景成皇帝之墓。
似是已经过了太多年，那洁白的汉白玉墓碑连同整个陵墓，也已显得有些残破了。
不过那碑上之字，却仍旧苍劲有力，没有丝毫损毁。
轻轻伸手触碰那碑上的刻字，薄西洲轻声道：“圣祖……景成皇帝……”
“你说，我的谥号会是什么？”
仿佛有人这样问过她，带着七分的醉意和三分的真心。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斥责，道：“不要胡说。”
那人似是笑了，便又道：“不是想要杀了我么？若我真的死在了你手上，江庭也被你颠翻过来的话，薄西洲，你又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谥号？”
似是指尖下的石头太过冰冷，薄西洲便不由得浑身一颤。
这时，那个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西洲。
仍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转过身去，陵墓地宫对面，背山面水，以一条寒暑之水相隔，乃是另一座单穴陵墓。
而方才那个声音，便似从那对面的陵墓传来。
仿佛才下了台阶，下一瞬，她便已经立在了那另一座陵墓之前。
远没有对面的地宫那般气势宏伟，这座墓穴，仿佛只是一个普通之人的安息之所。
虽有台阶，却无墓道。
拾级而上后，也见一块白玉石碑。
只是，上面显出了风吹雨打的印痕，却没有半个字迹。
却是一块无字之碑。
立在那碑前，半晌没有动弹，薄西洲的眼眶中，却忽然蓄满了泪水。
那个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近在咫尺。
他道：“你看。这是为你立的墓碑。”
猛的转过身去，她便看见了他。
一个玄衣少年立在阶下，玄色披风上金丝纹线，绣着江庭国祚图腾，两仪二圣，烛照与幽荧。
她立在那里，泪眼朦胧，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少年道：“你死的时候跟我说，你不要丧礼，也不要墓冢——你说，要把你的尸骨焚成灰，再撒到京郊桑水里面，那样方才干净。”
一步步，少年拾级走上来，来到那块白玉碑旁。
他道：“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呢？总是能用最利的刃，找到我坚实防备中的裂缝，再那样干净利落地刺进来——即便到了最后，也是一样，你竟真的，一丝凭依的念想都不愿留给我。”
“我照做了。但是，却终究没办法像你对我那样狠心，”伸手扶住了那墓碑的边缘，他道：“一次又一次，你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抛弃我、伤害我，可我还是放不下你。”
“再到后来，我想，也许你的做法竟是对的。引火化灰，也许便是最好的放下。所以，你走后的第十一个年头，我便也在琼华阁中放了一把火，想要让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我想，也许这样，便会过去，也许这样，便可以终结我这二十年来的苦痛。”
他立在那里看着薄西洲，眸色深湛却发亮，仿若两盏不灭的幽火。
他道：“可是，没有用。因为即便化成了灰，你也仍然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道：“只要我还有呼吸，还有感知，你便一直都在这里，”他陡然间似是笑了，道：“你看，西洲，我终究还是爱你，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所以才有这里——即便是死，即便只是以你的衣冠冢的名义，我也想要同你离得近些。”
方才还亮堂着的天色，似是过来了几片阴云，登时便暗下来了。
立在玉石碑旁，那少年道：“我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是之此一生，却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是否可悲极了？”
脸颊上的泪痕尚未风干，但她的眼眶中却已没有了泪水。
薄西洲看着那个玄衣少年，不知何时，眼中迷惘已然尽褪，字句清晰又坚定。
她道：“并非被我玩弄于股掌。我们两人，我与楚广晔，乃是势均力敌——这一生，我曾胜过他几次，便也曾在他手上吃过几次的亏。我跟他，始终势均力敌。”
分明是深山密林当中，但是除了风声外，却再听不到半点鸟语之音。
白环荼蘼不知何时已经同红环一起回到了结界当中，而此刻，并不需结界中扶摇双环的提醒，她也已感受到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强大魇力。
“你是谁？”薄西洲问道。
那玄衣少年陡然笑起来，道：“你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何必再装傻呢，方才我讲的你分明都听懂了。”
薄西洲眸色冰凉，道：“你不是他。那么多年里，我们日夜相对，而若是他肯将心中苦楚吐出一分一毫，就像方才你那般，我与他，便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那少年挑了挑眉，道：“你便这么肯定？”
薄西洲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少年却撇了撇嘴，腹诽一般，道：“分明像是要把对方恨到骨头里一样，倒还是这么信任了解——真是两个傲娇大奇葩。”
薄西洲没能听清，道：“什么？”
不过，话音甫落，那少年便已纵身向后面的陵墓上一跳，同时伸手在自己身前一划。
当他再立定时，玄衣少年已然不见，立在陵墓之上的，却是一个碧色衣裙的女子。
那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和一条同样熟悉的罗裙，甚至还有些许熟悉的灵力流环绕在侧。
定睛看了一瞬，薄西洲轻声道：“千水裙？”
她抬头看那女子，不可置信道：“你是——巫真？”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章七十四、片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