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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章七十三、洛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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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西洲这一病,便是将近十天。
待到元气调养恢复起来时,已经快要小雪了。
这日,送走了来看诊的大夫,白露走回内庭时,看见一人立在廊下。
她便上去,道:“姑爷不是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荣桓却只是道:“大夫怎么说?”
白露便一笑,道:“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姑爷放心。”
荣桓点点头,转身便要从回廊另一头进屋子里去,白露却又喊住了他。
她道:“姑爷,白露有事想问姑爷。”
荣桓便又站住了,道:“问。”
白露双手交握着,道:“最近这两年里,小姐仿佛总是怪怪的,有时神思恍惚,有时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陌生的让我觉得她仿佛都不认得我了。”
“前些天在宫里时,小姐的举止也真的很奇怪,还说了那么多没头没脑的可怕的话。小姐的神情,我……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害怕——可是第二天小姐醒过来,居然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抬眼看去时,荣桓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白露便继续道:“姑爷也知道,小姐从小活泼又善良,不可能会平白有了那些可怕的想法——我只觉小姐这样古怪的言行,莫不是中了什么魔障。若是这样,是不是要去寺里请个法师来驱一驱晦气?”
荣桓仍旧没有说话,白露心觉他大约不认同,便又道:“小姐身为神喻大祭司,确实精通许多咒术,按理说不会这样——但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心惊,也许是白露多虑了,但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样也许会保险一些。姑爷觉得呢?”
顿了顿,荣桓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次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白露的神色一下又有些焦急起来,荣桓便又道:“不过你放心。该怎么处理,我已想好了。她不会有事的。”
白露闻言,面上登时变急为喜,道:“真的吗,姑爷?那就太好了!——我这几天觉都睡不好,就怕小姐会有事。现在听姑爷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看她如此牵心于薄西洲的安危,荣桓面上登时添了两分柔和之色。
他道:“白露,你一直都跟着她的,是吗?”
“是,姑爷。我六岁时就进薄府来了,后来就一直跟在小姐身边。”
荣桓忽然道:“谢谢你,白露。谢谢你一直陪着她,照顾她。”
玄家三公子,向来有些冷面乖戾,近些年来在渊影阁中地位渐稳,或因此故,还添了些桀骜之气来。
因此,他会对她说出这般恳切的言语来,白露着实没有想到。
白露便一愣,而后笑了,道:“姑爷这说的哪里的话!”而后又道:“那我让人去给小姐煎药了。”
荣桓点头,白露行了礼便走了。
冬日天幕灰沉,荣桓走到廊边向外望去,更觉心事沉沉。
“魔障……”他轻声自语。
怎么会不是?
是薄西洲的魔障,也是他的魔障。
不是新客,却是旧识。
便是从那天起,夜夜入梦,那本以为再不会看见的梦境。
落着雪的半叶海棠林。
她孤身一人在林中行走。
一身红衣,踏雪而来,再踏雪而去。
再见,玄祁。
她说。
再见。
而他从梦中惊醒,看着在枕边安睡着的人的侧颜之时,忽觉自己已到了再也无法承受的边缘。
小雪那日,刚好赶上庙会。
薄西洲的身体也已大好,兴冲冲便要上街。
于是,用过午饭后,两人便上了街,直逛到天色昏暗。
两人买了一份八宝茶汤,坐在临街的小摊子上歇脚。
薄西洲兴致仍高,吃了两口之后便放下了勺子,道:“你不是说还有个地方要带我去的吗?是哪里?好玩吗?”
荣桓只手撑头看着她,道:“也许没有那么好玩,但是我觉得,应该要让你去看一看。”
薄西洲便撇了嘴,道:“听起来好像很没趣的样子,”她嬉笑着抓住荣桓的袖子,道:“我们别去那里了,去灯市好不好?现在天都黑了,刚好去看灯呀!”
她的手有些冰,荣桓便伸手渥住了她的手,道:“那个地方就在灯市。我们刚好顺路看灯过去。”
这下薄西洲再也无法反驳了,只好道:“那好吧。”
而后,她拿另一只手将茶汤向前一推,道:“给你吃。”
荣桓摇头,道:“太甜了。你吃就好。”
薄西洲便弯着眼睛,道:“这家的不太甜,而且很好吃。你尝一下嘛。”
荣桓无法,松开了为她捂热的手,拿起汤匙尝了一口茶汤。
确实。甜度刚好,绵香爽口。
他便点头道:“好吃。”
薄西洲便忽然笑了,荣桓便道:“为什么笑了?”
薄西洲便撑着下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顿了顿,又道:“就觉得你跟之前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放下了汤匙,荣桓看着她,眼中有讶异,也有探寻。
天色渐暗,街市上仍旧行人熙攘。
薄西洲便道:“我也说不太好。不过之前的话,你的眼里总是有很沉很重的东西,大约太重了,所以让你连笑容都难以牵动;也因为总是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你,所以就算跟我一起的时候,你看着我,我却也觉得你好像在别的地方。”
荣桓的嗓子忽然有些哽咽,他哑声道:“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薄西洲点了点头,而后又道:“一开始我觉得有点难过,不过后来我觉得没有道理:我本来就是要保护你的,保护你,让你开心,让你再不受别人的欺侮——所以,为了做到这些,我必须要比你更坚强才行。这样,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我是可以帮你分担你心中所有沉重和不安的那个人,那样的话,把不开心的事分一些给我,也许你就会变的快乐了。”
唇边的笑意稍稍敛了一些,她接着道:“不过,大约我还是没能做到,是吗?”
街市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卖茶汤的老板也给他们坐的桌子上送来一盏纸糊的灯。
伸出手去,薄西洲轻触着纸糊的灯笼,她道:“我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的时候跟我说,说你其实很羡慕袁盛昀,羡慕他可以身披明甲,背负着家国的荣耀和军人的气节,在战场上拼斗厮杀——而渊影阁中的众人,分明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圣上,豁出性命来效力,却只能活在黑暗里,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所以我想,我还是做的不够好,不然,大约你也不会至今都留在渊影阁中了。”
荣桓哑着嗓音,摇头道:“不是的——”
薄西洲却弯起了眉眼,兀自道:“可是即便这样,我还是自私地觉得开心——至少现在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真的有了我,这样的话,我之前教你的那些就不是为别人做嫁衣啦!”
荣桓道:“教我的那些?”
说到这个,薄西洲双眸发亮,双臂交叠担在桌子边沿,身子前倾着,笑道:“对呀。你都还记得吗?”
看她这般模样,荣桓也忍不住笑了,道:“到底是什么?”
薄西洲嗔道:“什么啊,你都不记得了吗?就是我立的 ‘薄西洲准则’啊,”她将指头伸出来,道:“准则一、可以拒绝回答西洲的问题,但绝对不能对西洲撒谎;准则二、西洲难过的时候,要放在心上,要摸摸她的头来安慰她;准则三、西洲开心的时候,要跟她一起庆祝,还要夸赞她做的棒;准则四、西洲做错事的时候,要严厉地指责她让她反省,然后再抱一抱她。”
她数的认认真真理直气壮,荣桓却有些哭笑不得,道:“还有吗?”
薄西洲闻言,便狡黠一笑,道:“当然有啊。夏天要帮她扇风,冬天要帮她捂手,雨天要帮她打伞,雪天要帮她挡雪,还要帮她买爱吃的东西,带她去风景美丽的地方!”
荣桓登时做头大状,伸手去揉额角,道:“怎么听起来不像是给夫君的守则,倒像是给苦役的?”
薄西洲便咯咯一笑,伸手要去敲他的额头。
荣桓便又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笑道:“所以呢,我之前学的好吗?都有做到吗?”
脸上的笑意一下便敛了,意识到之后,她又重新绽开了笑容。
转开了眼睛,她道:“有时。”
荣桓愣了一下,听见她如此保守的回答,心底蓦地一痛。
攥紧了她的手,他道:“看来我之前是真的很笨,竟然还要你来专门训练我。”
薄西洲便又笑了,道:“可不是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真的完全木讷,还冷冰冰的,像块大石头,连怎么交朋友都不知道——我就想,如果能教会你这些,这样你以后遇到了喜欢在乎的人,就知道怎么交朋友了。”
半晌,荣桓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那样我就算学不会也没关系了。”
薄西洲便弯着眉眼,道:“可是,就算我不在了,你都懂得怎样去对别人好的话,也会因此重新遇到对你好的人,然后也会过的开心的。而且,”她顿了顿,又笑道:“之前虽然一直都很想嫁给你,有时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即便现在真的实现了,有时也莫名觉得,这一切也许终究都是一场梦。”
说着,眼前有一些怪异零散的画面一闪而过。
悬着高前国图腾的一间营帐里,奄奄一息的玄祁躺在染血的榻上。
一个素不相识的面貌秀美的女子立在门边。
而她立在榻前,将归心玄咒下在了玄祁身上。
猛的抬起头去看对面的男子,薄西洲道:“我们成亲了,是吗?我们真的成亲了,是吗?”
看她眸色一瞬间又有些怪异,荣桓的心一下便悬起来。
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是,我们成亲了。你不记得了么?已经快三年了。”
他的双眸,有着出乎意料的说服力。
仿佛是放下了心一般,薄西洲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荣桓便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薄西洲看看四周,天已黑透了,她便笑道:“我们去灯市吧!”
而后两人便起身付钱离开了。
天气虽冷,入夜了却也无风,倒是比前几日暖和些。
荣桓牵着薄西洲的手,两人信步晃着来到了灯市。
天虽已黑,但是时间尚早,灯市中的游人尚且稀松。
一面走着,薄西洲便一面看着荣桓,道:“你今天有心事吗?”
荣桓一愣,笑道:“没有。”
薄西洲看着他,道:“那为什么一整天了你都没精神的样子,也没吃什么东西,”顿了顿,她又道:“难道是渊影阁里有什么事吗?”
灯市上的灯,或红或彩,盏盏相接,绵延至长街远处。
半晌,荣桓方道:“我只是,在犹豫。”
“犹豫什么?”
他看着面前披着暖玉色海棠花团锦斗篷的女子。
分明是完全不同的容貌,但是只要她望着他的时候,他却能得到一样的心安。
他道:“犹豫,该不该就这样下去。”
薄西洲疑惑地眨眼,道:“什么意思?”
荣桓看着她。
我曾想过,西洲。
从知道了所有过往的那一刻起就在想——
如果我从来都不曾被权欲分了心,如果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跟我,又会如何?
若是那样,我们是不是就能像现在一样,成亲,相守,直到永久?
再或者,或者我不是那么狂妄无知,以为我可以逆天改命掌控一切,你是否也就不用挣扎于那种种的苦痛与黑暗当中?是不是,就能过的快活一些?
灯影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在地上,极尽温柔,却又光怪陆离。
他看着她,道:“这个魇境,仿佛是对我的恩赐。所有我所期望的东西,在这里面似乎都成了真。”
一个高大的牌楼下,薄西洲停下了步子,她看着荣桓,疑惑道:“什么魇境?什么期望的东西?”
携着她的手,他道:“我想要你活下去,西洲。活在我身边,快活地活着。”
身披暖玉色斗篷的女子闻言便笑了,道:“那听起来,是都实现了呀。”
“可是,你不快活。甚至于,你也渐渐开始认不清自己了。”抚着她的鬓角,荣桓轻声道。
薄西洲面上没有表情,只是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顿了一瞬,荣桓拉着她向前两步,走过了高大的牌楼。
伸手一指,他道:“看。那里。”
顺着他的手,薄西洲向前看去。
街道对面,一座宅子,两扇垂花大门,平朴无奇。
她歪歪头,道:“那座宅子吗?怎么了?”
荣桓看看她,心道,果然,她也看不到。
伸出手去,划下一个破缘咒。
街上传来行人的交谈声,道:“呀,下雪了!”
薄西洲闻声向上看去,两片雪絮便从她眼前悠然落下。
再回过头去时,还是那两扇垂花大门,只是装潢的气派与利落却非比刚才。
大门左右各垂下了两串大红的灯笼,门匾上题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洛林。
往前看去,大门一侧,一人高的楠木绢面屏风上,几段云,一座山,还有洋洒飘落的残红。
薄西洲登时一愣。
这是,一座戏院。
只是,街市上行人往来纷纷,却似乎都与方才的薄西洲一般,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它。
走近了些,盯着那屏风上的字看了许久。
薄西洲喃喃出了声。
楚云深?
她念道。
神色一下有些涣散,薄西洲的面上满是迷惘。
“这是……什么?”她又一次模糊地出了声。
荣桓立在她身后,道:“是答案。”
“什么答案?”
荣桓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幻境,究竟是你的心魇,还是我的?可是也许,都是——但如果不是意外发现了这里,我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你是如何从那时的薄西洲成长为了那样光风霁月、令我心折的南荒女君,而心魔想要从你那里夺去的,又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看得到这个地方,西洲。但是里面的戏,日夜上演,片刻不停。所以这也是我的心魔,唯一能看得到这个地方的我。所以我在犹豫,应该带你来看这一切的答案,还是应该留你在这里,就像现在一样,哪怕是欺骗你,也要让在我身边活下去,然后看着你的笑脸,也欺骗自己说,你其实已经很快活了,已经足够快活了。”
回转了身子去看他,薄西洲陡然有些烦躁,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伸手拈去她鬓角的雪絮,再捧住她冰凉发红的脸颊,荣桓道:“我于你,曾经做错过太多事了,用我自以为正确的方式,却从来不曾真正去看一看你的眼睛,浪费了我们之间那么多的时光。”
“而我若真的爱你,便不该只一心要实现我的期望。不管是生是死,如何过活,都该是你为自己做的选择。我本该早些明白的,只是已经太晚了。所以,所以到现在——”
所以到现在——
不。从这出戏开幕的那刻起,我便已经失去了你。
从胸腔处一涌而上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嗓子,荣桓再也说不出话。
可是,西洲,我很感谢他。
即便注定要失去你,也仍然感激他,成就了如今这个浴火重生的你。
薄西洲看着他,面色有些空洞,仿佛听懂了,却又仿佛没有。
雪花纷纷扬扬,渐下渐紧。
戏院红墙内传出了两声锣鼓鸣响。
荣桓深吸一口气,仔细为她拂去了肩头和发上的落雪,而后放开手,道:“开场了。进去吧。”
仿佛执行命令的木偶一般,薄西洲转了身,一步步走到了那两扇垂花门前。
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看。
细雪纷飞。
灯市上行人往来热闹,戏院的大门口却空无一人。
灵台中一片混沌。
她想,方才是有谁站在那里吗?
分明是泛红潮湿的眼眶,却仍对她弯起了唇角。
半晌,她仍旧转过了身来,朝着那朱红色的雕花大门缓缓伸出了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