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七世》七旬

9、几生休-捌

　　缠枝灯的灯火暗淡了些。
　　我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那杨玉环可是杏花花神——雪弥，入世历劫的化身？”
　　“后来知道的。”他的脸上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眼里满是化不开的哀伤
　　“那后来呢？怎么也不见雪弥归位呢？”
　　“雪弥啊……”他望着虚空里，仿佛见到了那张微笑着的倾世容颜，神色迷离。他说，“她舍弃神位，愿入永世轮回，来换一世与我相守。我把她留在了虞川。”
　　“怪不得呢！”我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心里回味着刚刚听到的故事。喝着酒听着风月，略有感怀。
　　我就觉得，他这种风流公子就该一身的风月情史才对。
　　“真是个长情的姑娘。”我忍不住感叹。“那后来呢？”
　　按照这个发展路线，不该是双宿双飞，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戏码吗？就算她一世已尽，堕入轮回，他们还是再有机缘的啊！
　　那为何我当初遇到的连一会是那副样子呢？
　　他不自觉收紧了握住酒盏的手，“咔嚓”好好的青瓷盏变成了一桌碎片。
　　灯火幽微，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想他要说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是在回忆十分痛苦的事，“可她……还是负了我！”
　　我僵住了端起酒盏正要喝酒的手，重新放回桌上。
　　“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个雪夜吧！”他抬头望向楼梯尽头的黑暗，似是透过那里看到了别的地方。
　　“记得。”我点点头。
　　“那一晚，她嫁给了虞川狐族的家主……”他痛苦地将手深深地插进发间，“我的、父亲。”
　　燃着的缠枝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我袖间的宝相花镜冰凉如水。
　　我庆幸着我刚刚搁下了酒盏，不然，此刻我定会一口喷在连一的脸上。
　　“什么？”我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雪弥既然肯为连一放弃神位，定然是用情至深，没有理由再去嫁给旁人，何况是连一的父亲。
　　“我等了她几百年，等她洗去前尘，重塑人身，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他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她变了模样，也不记得往事，不过是个普通人。”
　　“啊……”我用食指扣着桌面，想着这样的话就有些可能了。也许，雪弥变成个大叔控也说不定啊！
　　我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手指磨砂着青瓷盏的沿，“既然，她变了模样，你……心里的那个人还是她吗？还是说，只是杨玉环的模样？”
　　他睁开眼睛，一双凤眼在清幽的灯火下格外深沉。“我爱她，不是因为她是这个模样而爱她，而是我爱的那个人恰好是这副模样罢了。相貌，不过是个承载灵魂的躯壳。”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含着不明的意味，“你活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的人和事，怎么连这个也堪不破呢？”
　　“活的再久又有什么用呢？”我摇头，“堪不破便是堪不破，否则怎么会令有的人执着一辈子呢！”
　　他的目光闪烁，低下头来，“是，我还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我敲了下桌子，“别这么消沉，这可不像你，拿出你平常那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来！来，说说三年前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失踪了？我还以为你被怀初杀了沉塘了，害我质问了他好久！”
　　他笑了笑，又沉默了半晌，“三年前……我父亲去世了，我，回了虞川……”

　　月色如水，他带着满身风霜和疲惫赶回了虞川。
　　灯火摇曳的大堂里，停放着一副灵棺。入目一片缟素，空气里凝固着某种冰凉的寂静。
　　“父亲——”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在灵棺前，重重地扣了三个头，“连一不孝。”
　　七年前，他离开虞川的时候，还是十里铺红，喜字盈门。
　　他的父亲满面春风，手里握住的是挽了红花的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牵着他的心上人——雪弥。
　　龙池赐酒敞云屏，
　　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
　　薛王沉醉寿王醒
　　他几度想要砸了这喜堂，拉着她逃离。可最终仓惶离开的，不过只他一人。
　　父亲他自母亲离世后孤苦了几百年。当满头华发却仍丰神俊朗的家主，牵起年轻女子的手，问她愿不愿意做虞川的主母时，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如云般的雪白杏花下，她欣欣然笑着回应，“我愿意。”
　　倏忽间，他与她之间裂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站在原地，但那个曾经会跑着笑着唤他“连一”的姑娘，却站在别人的身边，成为了他的“母亲”。
　　历史总是惊人的得相似，当年李氏父子的荒唐事竟然分毫不差得降临在他身上，真是讽刺。
　　他反反复复得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却始终也不敢去见她，去亲口要一个答案。
　　他依稀间，又看到了那个曾经倾国又倾城的杨玉环。其实，他从未懂过她。
　　他离开了，他这一走，就是七年。
　　不过短短七年，他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正值盛年的父亲，就这么躺在了冰冷的灵棺里。
　　他从团垫上起身。抬眼间，记忆中面若桃李的女子落入视线。她跪在火盆旁，木然地添着纸钱，苍白的面容不复当初的明丽。
　　他心中隐秘的弦被拨动，“你……还好吗？”
　　她看过来，死水无波的眼神里映出他的脸。“还没死，不过……”她冰冷的面容上忽然扯出一丝诡异的笑，语气森森，“就快要解脱了，我们。”
　　他一怔，不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她却已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火盆里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纸钱，眨眼间便化作飞灰，顺着上升的气流旋转。
　　安静的灵堂里有细微的私语声，人与人之间交换着眼神，有鄙夷，有不屑，有感慨。
　　这一切终止于另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队守卫走进来，训练有素的守卫立刻将连一包围起来。
　　相对的两张面容竟有七分相似，却是一个惊异，一个愤怒。
　　“光夜，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守卫带到灵堂来了？”
　　“怎么了？”光夜冷笑一声，“今天，我要在父亲的面前清理门户！”
　　他一抬手，黑衣的守卫迅速变换位置，组成一个五芒星的阵法，将连一困在中心。
　　“清理什么门户？光夜你说清楚！长老，各位长老知情吗？”他愤怒地质问。
　　可灵堂里一片沉寂，只有纸钱与纸钱摩擦发出的声响。
　　似乎大家都默认了光夜的行径。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