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七世》七旬

7、几生休·陆

　　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杨玉环被接进皇宫。
　　太真，是她新的名字。

　　初升的新阳唤醒沉睡中的大明宫。
　　风中已经有了秋意。
　　打开的窗子前逆光站了一个人影，连一。
　　他的手纤长而指骨分明，手上停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鹦鹉。
　　女子一身素衣，正拿着银缸剪修理瓷瓶里新插的花枝。
　　男子迈着步子，闪身之间，已来到女子身旁。
　　他笑了笑，“这银缸剪可是用来剪红烛的，玉奴竟用它来剪花。”
　　她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仔细端详着瓶中的花。
　　“不过是把剪刀，哪来的那么多讲究。”女子淡淡道，“只是，你今日倒是来得甚早。不怕瞧着什么不该瞧的？”
　　男子失笑。
　　白鹦鹉“扑棱棱”飞入内室，惹得女子抬头多望了一眼。
　　女子道，“你这鹦鹉倒是不懂礼数。”
　　男子仍是带着和煦的笑容，他仿佛永远都带着笑容一般，“以后就叫雪花女来陪你。”
　　女子诧异道，“雪花女？”
　　此时，内室里走出一个俏丽的少女。她梳着丫髻，髻上各戴一只花白的雪绒球。
　　少女笑道，“对啊！雪花女就是我啊！以后，便由我来陪着姐姐！”
　　她绕过挽起的帷幔，笑的明媚。头上的雪绒球纤细的绒毛飞舞着，“我只是想看一看，连一哥哥送姐姐的玉簪在不在。瞧一瞧，哥哥有没有说谎！”
　　“连一哥哥？”她低声喃喃，亲昵的称呼令女子略皱了眉，但她垂了眼，收敛了心事。
　　女子放下剪刀，将花瓶转了转，摆好，似是挑了勉强满意的角度。
　　她用手理着垂在胸前的长发，深思道，“玉簪？你说第一次见面时你为我簪在头上的那个？”
　　她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紧接着道，“那天回去之后我未见头上簪了什么，许是……我酒醉之后掉落在什么地方了吧！”
　　他的脸上仍然是带着令人温暖的微笑，可他捏着折扇的手却在一瞬间僵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说谎。
　　少女惋惜道，“那可真是可惜了，那可是……”
　　连一不待她说完，便打断，“确实是可惜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雕的，难得的很！”
　　少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着，“不让说就不让说嘛！”
　　她过去抱着女子的手臂，“以后有雪花女来陪着姐姐，姐姐就不会寂寞了！”
　　女子觉得好笑，“我怎么会寂寞呢？这后宫中若是连我都寂寞，那旁的人可怎么过活。”
　　阳光照进窗扉，映在女子的脸上，令她原本冷冷清清的面容多了烟火气息。
　　连一的眼神闪了闪。
　　一直以来，她总是那副淡漠的样子。
　　高高在上，又太过清冷，清冷得不似这凡尘中人。
　　少女眨了眨眼睛，“人家就是知道。”
　　话音未落，一转身化作一只白鹦鹉“扑棱棱”飞走，落在花架上。
　　它歪着脖子，圆润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连一来杨府的时候，已过了正午时候。
　　墙上攀附的藤蔓，已经掉了不少红叶。他随手拈了一片，细细地看着叶上的脉络。
　　交错纵横的叶脉，如同人生的轨迹一般，明明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却总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走到了岔路口，然后再不相遇。
　　透过打开的窗子，在桌案上用饭的女子轻轻地搁下了筷子。
　　她望过来，“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连一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为何你身边总是没有服侍的人呢？”
　　女子没有应答，她端起杯子慢慢得喝着茶。
　　在桌案上用双手撑着下巴的少女转过头来，“怎么会没有人呢？我便是服侍姐姐的人呀！”
　　女子一放下杯子，少女便缠过来，“姐姐因为人家都被赶回家了！是我对不起姐姐！”
　　她说着，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无妨，正好我也想出来透透气的。”
　　连一叹了口气，“是我思虑不周害了你。”
　　他捏烂了手中的红叶，他脸上的笑忽然变得嘲讽，“但你一走，他就去找了江采萍那个女人！你在他心里，究竟占几分！”
　　女子垂下了眼，看着桌案上的金器，金器里是李隆基派人送来的御膳。
　　头上戴着雪绒球的少女咬着嘴唇，她望了一眼隔窗相对的两个人，伸开双手化成一只白鹦鹉飞了出去。
　　连一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他们只是隔着窗子，谁的目光也没有落在谁的身上。
　　已经入了秋，天空变得高远又辽阔，可从这方寸之院望出去，看到的不过是被高墙裁剪出的一块淡蓝。
　　受围困之人，只能望着鸿雁掠过那一瞬间的痕迹。
　　连一苦笑，再不似从前那般云淡风轻，他微皱着眉，轻打着拍子唱了一首《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本是一首情歌，可他的歌声悲戚，这里面，承载的东西又太多。
　　他的深情，他的怜惜，他的隐忍，他的无可奈何。
　　他反复喃喃着，“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她没有回应，只是垂下了眼。羽睫如扇，遮住了掩藏的情绪。
　　他和她之间，相隔的不止李隆基一个人，太多了。权势、声望、地位和纸醉金迷的生活。仿佛任何一样都是他走向她的阻碍。
　　他那个时候不懂，其实并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阻隔太多，而是她从未想过要走到他身边。
　　他走得越近，她退得越远。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个女子太清醒，她想要的，和她不能要的。她看得很清楚。
　　其实，他，才是那个错误的插曲，才是她预设中的变数。
　　轻纱帷幔被风吹起，女子眉心的花钿鲜红如血。
　　她喝了一口茶，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待到子夜，他定然会接我回宫。”
　　他拂去手上的残叶，看着手掌中的崎岖的姻缘线，“二更之后便是宵禁，他如何来？”
　　女子却是一声冷笑，“他做的荒唐事，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