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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几生休·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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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里的夜风还是凉的,挑起的宫灯明明灭灭,像是情人的眼眸。
秋千上的白色的身影,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停留了多久。
他的眼睛望着前方,却很渺远,仿佛透过这夜色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他一定在想着什么。
可最终,他起了身。
将一柄玉骨折扇扣在手里,迈开了步子。
他走的并不快,闲庭信步,却在几步之间就闪身离开了杏园。
孤月高悬。
偌大温泉宫中的一殿却是灯火如昼。
黄金的酒杯里盛满碧色的清酒,熏香的床榻温暖柔软。
殿外层层守卫森严,似是将山间的冷寂阻隔在这一室温柔缱绻之外。
同样也是在无声宣示着殿内之人身份的尊贵。
可却没有人注意到屋脊上的坐着的白色人影,赫然便是连一。
然而,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而是他们注意不到。
狐族向来擅长幻术。
他手里捏的不再是那柄常带的折扇,而是一个黑色瓷盏,细腻的黑釉上点了一朵杏花。
这样的瓷盏有两个,本是他要送她的见面礼。
如今倒只剩他一人,伴着冷月清风,独斟独饮。
瓦片下的声音一丝不落的传入他的耳中。
有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说道,“玉娘近来有些消瘦啊!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的语气里是明显的关切。
一个女子嗔怪道,“玉娘消瘦,那也只能怨陛下。”
捏着酒盏的连一愣了愣。
他不晓得,那个白衣红伞的、冷冷清清的女子,竟会说出如此柔媚含嗔的话。
他忽然想起她白日里黛眉朱唇的模样,不禁苦笑一声。
想必那一双淡漠的眼眸此刻该是何等的妩媚多情。
她究竟有多少面呢?
他看不懂。
那个声音低沉的男子紧接着颇有兴致地问道,“哦?怎会怨得寡人?”
女子道,“若非陛下迟迟不肯来温泉看望玉娘,玉娘怎会……怎会……”
男子调笑着问道,“怎会如何啊?”
女子娇羞道,“怎会……怎会害了相思,日渐消瘦……”
男子大笑起来,愉悦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接着女子又佯怒着叫了声“陛下。”
“这么说当真是寡人的过错了!寡人何尝不想来呢?”男子语气变得温柔,含着不尽的怜惜,“寡人恨不能日日见到玉娘。”
“陛下——”女子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满足。
清水倒入金樽的声音,然后男子饮了一杯酒,笑道,“再过些时日,玉娘便以女道士的身份进宫。此番,旁人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要暂且委屈玉娘了。”
“只要日日伴得陛下身旁,对玉娘就已是无上的恩赐,怎会谈得上委屈呢!”
男子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呼吸也有些急促,“玉娘,寡人……寡人定会好好待你的……”
女子一声娇媚地呼唤,“陛下……”
宫人陆续退了出来,守卫也退到了更远的距离。
而后,衣衫摩擦的声音,帷幔落下的声音,清晰又刺耳。
耳力太好,究竟是对耶,错耶。
他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捏着瓷盏,指腹轻轻磨砂着点画的杏花。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的目光变得朦胧,将酒坛里最后的酒倒入酒盏。清酒幽幽,映着一轮孤月。
“苍穹万里,却只你一人,你不孤独吗?”他向着夜空里的明月举了举酒盏,“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共饮一杯?”
可酒还未入口,他又摇了摇头,“你并不是啊!你该是同这瓦下的帝王一般,你们两个才应该共饮一杯,这杯酒,我不同你喝了!”
他将酒盏一倾,清酒浇在屋檐上,顺着瓦片流了下去。
他顺手又将瓷盏一丢,“咣啷啷”滚落,最后“啪”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什么人!”有守卫惊觉,宫灯迅速被点燃。
“啊!还有一个!”连一从袖里又拿出一个黑釉瓷盏,“拿去,你们二人同饮一杯!”
又一声“哐啷啷——啪——”
“屋顶上有刺客!快!保护陛下!”
一声喝起,铁甲护卫蜂拥而来,连□□手都迅速集齐,拉开阵势。
披着明黄袍子的男子拉开门跑了出来,被守卫团团围起来。
尽管他努力保持着作为天子的威仪,但他的发鬓凌乱,鞋子也没有穿好,内心的紧张和慌乱却还是表露的很明显。
也许他以为又是兵变或是什么。
总之他忘记了方才陪伴他的女子还躺在床榻上。
毕竟,有人能堂而皇之的行刺到屋顶上的机会,作为天子,遇到的次数还真是寥寥无几。
连一笑笑,“你说说,你说说,这天幕中的万千繁星你究竟对哪一颗用了真心?”
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若是不爱,何不分一颗给我这个凡人呢?”
他手指一错,有漫天杏花纷纷扬扬落下。
在弩出箭之前,他足尖一点,便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只剩下如同白雪般飘落的杏花雨。
齐发的箭都扑了空,所有人都茫然地望着连一消失的地方。
有一个女子推了门出来,宫人为她披了外袍。
她抬眼去看连一曾在过的屋脊,杏花落了她满衣。
紧张的李隆基并没有注意到,女子淡漠又清冷的眼眸,与方才媚眼如丝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走到屋檐下,捡起了一片破碎的瓷片。
她一转手,看到细腻的黑釉上点了一朵杏花。
她眼睛里的光闪动了一下,叹道,“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