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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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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芷看着满院的白色孝带,她没什么感觉,老太太对她来说,只是个威严的影子,竖立在院墙外。那晚回到梨红院,青寒大力搂了她很久,她感觉全身骨头都快被他碾断,可她不敢出声,怕惊扰他。后来她竟在他怀里睡着,待她醒时,他已经离去。再后来她就没出过院子,老太太四天后咽气,大喜变大丧,李妈说三老爷气得砸了屋子,却还是把人接过来,六个月守孝期过后再行礼。那晚后,下人们碎嘴也多起来,李妈和迎春经常嘀咕,三房老爷色心大,等不及孝礼就行房,二房老爷窝囊废,二夫人狠毒心肠,可怜大少爷,没娘疼又没了老夫人。李妈和迎春都知道洛芷不是魏府人,闲话也不避忌她。
那晚后,青寒时常来偏院找她,经常是洛芷在院里和迎春踢翎毛,青寒则摆个竹榻子在屋门口坐着看她玩。洛芷玩满身汗,跑回屋里讨水喝,青寒总记得晾壶茶在身边,看她仰头灌下。青寒时不时也会教她写画之类,可惜洛芷这方面悟性不高,常涂鸦弄得纸上乱七八糟。青寒长久也失耐性,索性不教。青寒纵容洛芷,养出她些脾气,洛芷对着青寒总使些小脾性儿,青寒不恼她,实在被她弄烦了就沉脸不理她,她倒知错又哥哥长哥哥短的哄。日子一天天过,青寒脾性越来越沉稳,喜笑哀怒不表于色,府里下人总猜测说他丧母又失了老太太,性情冰冷难琢磨,有六分像大老爷。魏修帆颇器重这个独子,虽然父子两关系冷冰冰,但魏修帆着重栽培他,一点一滴将府里事务教给他,经常带他出门走生意。
魏青杨成了魏府里的小霸王,青寒忙着学习生意,管不着他,老太太不在了,他调皮捣蛋有翟兰欣护着,八,九岁光景的男孩子,上房揭瓦,下塘捞鱼,踢婆子屁股,揪丫鬟头发,经常满院听见:“哎哟哎哟”的吆喝,那肯定是魏青杨整了哪个家丁婆子。魏修礼看不过去,天天关他在屋里教他四书五经,他竟趴在桌上连连睡大觉,气的魏修礼大叫“废了,废了”,魏府下人都躲着魏青杨走,魏青杨无聊喜欢拉着洛芷玩,洛芷倒不烦他,常两人结伴捞青蛙,摘野果,掏鸟蛋。青杨对洛芷抱着仰慕的心态,小时候那一架让他服了洛芷。两人也有掐架的时候,洛芷甩脸子小性儿烈,说翻脸就翻脸。青杨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结果总是青杨想方设法哄她和好。翟兰欣原本反对儿子和洛芷玩,后来拗不过青杨胡搅蛮缠,只好默允。
洛芷的偏院常常热闹,青寒走了青杨就来,李妈见到青杨就头疼,上次青杨趁她午睡把她鞋藏起来,害她光脚满院找鞋,青杨每次来,李妈连呼“祖宗祖宗”生怕青杨又捉弄她。青寒习武,魏修帆找了曾在京城开武馆的师傅教他。自从青寒在洛芷院子里耍了套漂亮的咏春拳后,青杨便天天磨着要习武,魏修礼见儿子终于有兴趣要学东西,痛快的答应,翟兰欣直接找了巡抚里的捕头教他,青杨习武后分散精力,没以前那般顽劣,院里又安静些。
青湘也来找洛芷,但她要裹小脚,还要天天学习绣活,抚琴和书画,日日练就她成为大家闺秀。她变得渐渐文静,也不太出院门。魏修帆为洛芷也请了老师教习女绣音律棋艺,洛芷的洞箫竹笛古琴都学的精通,棋弈也过得去,就是女绣差,经常绣了半天乱了针法,绣出来鸳鸯像鸭子,芙蓉如菜花。
“绣什么呢?青寒过来,洛芷脸红,忙遮掩道:“赶紧去看你的书。”青寒见她急着脸红扑扑,也不勉强,坐在旁边继续看书。洛芷见他专心书本,悄悄拿起小荷包,愁眉苦脸的绣起来。下一刻荷包落入青寒手中,他轻笑,眼神揶揄瞅着洛芷道:“我猜猜,是凤梨?香瓜?”洛芷跺脚,忙着抢:“还我,都不是!”青寒比她高一个头,洛芷跳着够不着,狠心踩了他一脚,青寒面不改色挨着她坐下,问:“这么小气?”洛芷递个白眼道:“哼,真是没眼力,我这绣的可是海棠!”
“噗”青寒眼眉一颤,抑制不住笑起来,气的洛芷在他胸前捶几下。“好,好,是海棠,是海棠。”青寒低头用手指摸挲着荷包,收进怀里道:“这么难看的荷包,我先拿着,别让李妈看到笑话你”洛芷伸手去抢,他连声道:“我那儿有根上好的紫竹笛。”洛芷的手顿下,问:“给我的?.” 青寒望着洛芷轻笑道:“谁白送给你?我跟你换这荷包,我可是个商人。”洛芷欣喜道:“那你可亏大了!”青寒不语,只是温柔笑看洛芷,眼睛起伏着难以察觉的情绪,他拉着洛芷的手,头靠在她肩窝,静静道:“让我靠一下。”洛芷挣了几下脱不开,又听他道:“给你笛子了还不乖?”她当即瘪嘴,便任由他搂着。洛芷闻着青寒身上淡淡衣浆味,心里倒安稳下来。
天上月,夕夕变,时光好,弹指间。
晃眼就过了六年。
“青寒,你怎么看?”青寒凝视着账本,脸上没什么表情。长房管事忙上前道:“大少爷,您看看,这笔数太大,想来是长久的亏欠才能累计成这样。您可要帮这府里做个主儿啊!”青寒翻了翻账本,道:“爹爹,苏州的米粮通往上海的货路已经被封,现在外面风声紧,说要立新年号是肯定的事儿了,我们的商号应该开始屯粮,估计会有战事。”魏修帆点点头,道:“现在外面风声紧得很,听说上海的大码头都被封了,到处在抓白莲教叛党和义和团的余孽。据说北方打的紧,都往南方来了。”看长碌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青寒若有所思的重新拿起账本,问:“长碌,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这笔帐?”长碌道:“回大少爷,是长房管事里一个叫忠良的记账伙计上周发现的。”“人呢?”青寒问。“人。。。呃。。人前日突然告假回乡了。”青寒闭上眼,拿起手边的茶吃了一口,悠悠道:“走得真是巧啊。”他睁开眼,精亮地盯着长碌道:长碌,你现下赶去请他回来,不得有误。”“是。”长碌刚转身,青寒猛得站起来,喝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懂了吗?”“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长碌忙退出去,心里暗想:这大少爷是越来越厉害。心下暗吁口气跑开。
青寒拿着账本冷笑:“爹爹,你还要纵容他们到几时?”魏修帆没说话,青寒拿起桌上青研笔洗把玩道:“爹爹真是孝子心肠,牢牢遵守奶奶遗训。”“好了,青寒,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魏修帆声音里透着疲惫,他看着这个儿子,高大挺拔,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只是没有那么血气方刚,直来直去,反而冷酷老练,深不见底。他心里五味沉杂,觉得乏累,这么多年,这府里上上下下的明争暗斗他都知道,只是他老了,不愿再纠缠这些,往事不堪回首,他逐渐把家业交给青寒,道:“青寒,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爹爹也老了。这件事交给你处理。”说罢便离去。青寒看着他背影离开,放下笔洗,静伫立桌前,不知想什么。
“老爷,二夫人那边没说什么明白话,只是说让老爷别担心。”长顺打量着魏修齐阴晴不定的脸色,生怕说错话惹怒了他。魏修齐拧眉不语,长顺只得恭敬的站着察言观色。“长顺,你去回二夫人,就说我相信她。”“是,老爷。”长顺得话离开。莺兰掀帘子出来,道:“老爷,今儿是怎么了?早上到现在都拉着脸,谁惹着老爷了,我可不依。”魏修齐搂过她说:“哪里,一些小事儿,哪能让我操心。”莺兰眼波流转,娇靠在他怀中,道:“老爷,人家上次说要的那个金髻子你又忘了,莺兰的事儿倒是小事儿,老爷您操心不着。”作势要推开他抹泪,魏修齐一把抱住她道:“亲亲人儿,我哪里敢忘啊,马上去买,马上去啊!”魏修齐刚过三十,发福得厉害,他即没有魏修齐高大也没有魏修礼清俊,反而矮胖,前几年纳了竹音做二房,二年后又纳了莺兰做三房,这莺兰本是花楼里唱曲儿的,行为风尘骚媚,最为得宠。魏府三老爷还喜欢个草棚戏班的戏子燕红,强要了人,收在房里,没有名分,这些个荒唐事儿,成了府里下人的口舌闲话。
“姐姐,这可不能乱读,你从哪里弄来的?”青湘翻着那本《石头记》,不敢读却又好奇。“这有什么不能乱读的,这本书,可好着呢,我都读了两遍,这是青寒给的,你要想看就拿去。”洛芷把书塞到她手里,青湘笑着推回去,道:“青寒哥给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你留着独享吧,上次你给的头花,被青寒哥看见,当下脸都冷了。他给你的东西,你可要好生收着。”洛芷脸刷的红了,呵青湘痒娇笑:“好你个鬼灵精,取笑起我来了,看我今天不收拾你。”青湘慌着挡她,却被洛芷抓了手,她笑得全身乱颤娇喘连连,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你可放过我吧。”洛芷住了手,坐在青湘旁边,看着她:“你不看,我给你讲吧,不看也好,哭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说罢,便细细讲起宝黛的故事,青湘听着也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黄昏已近。
“三小姐,三房夫人请你回去用膳。”迎春带着北院的丫头进来。青湘忙站起道:“好姐姐,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我明天还来,你可要讲完这故事给我!”洛芷笑说:“还说不看,这不都是一样,你快回去,省得三姑母担心,我明儿还这时候在这等你。”青湘笑应了声便离开。洛芷口干的紧,唤李妈倒茶水喝。她靠在榻子上,初夏的天气不热不冷,黄昏微风习习,她舒服的闭上眼,听见有人进来,便问道:“李妈,茶是烫是凉?”
“不凉也不烫,刚好。”洛芷睁眼,见青寒托着茶盘含笑看她,她当下站起来欣喜问:“什么时候回来的?”青寒执了她手,拿起茶杯喂她喝水:“前日就回来了。”洛芷喝完茶眼波轻转,双唇涟涟埋怨:“好哇,出去都见了谁,迷了心眼,现下才想起我来了?”青寒笑着不争辩,看她气鼓鼓的脸粉嫩粉嫩,眼儿娇媚含怨看他,痴怔下,正色说:“府里有些事儿,耽搁了。”洛芷哼声,别开眼不理他,青寒拿出两本书,清清嗓子:“纳兰性德词集一本,饮水词集一本。”洛芷换上笑容回头求道:“好哥哥,好哥哥,快给我看看吧。”青寒递予她,她便迫不及待的读起来。青寒从她手里抽出书本,笑说:“先别看,先陪我说说话。”“说什么?”洛芷眼睛却还溜溜盯着那两本书。
“在府里可好?”青寒问,顺手拉她手坐下。“能有什么不好,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青杨能想着法子给我解闷,青湘能陪着说个话,我真要闷出病来不可。”洛芷数落着。青寒看她扭来扭去,手脚并用的诉苦,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禁失笑:“这可不得了,除了吃就是睡,白白的养肥膘了。李妈说你前段时间染了小寒病怏怏的,现在看可是生龙活虎。” “李妈净挑不好的说,她怎么不说我的女绣进步了呢?”洛芷撅嘴不依。
迎春走进来问:“大少爷,今晚上可在这院用膳?”青寒点点头说:“在这用,端上来吧。”青寒和洛芷吃了饭,青寒又吃了会茶,拉着洛芷到院外散步。李妈看着他们背影,笑着和迎春说:“你看你看,小小姐迟早是大少爷的人,这魏府少奶奶,非她不可,大老爷指她给大少爷是迟早的事儿。”迎春打趣李妈:“你也熬出头了,等小姐做了少奶奶,哪能亏待了你。”李妈乐得合不笼嘴,连声说:“你还不一样,都一样。”
青杨扎扎实实学武艺,几年下来小有成就,还和捕快师傅抓过街贼,只是翟兰欣护儿心切,只允许他强身健体,不允许他动真格的。翟兰欣把青杨送到长房管家那里学习管帐和魏府生意上的事情,可青杨每次都撒泼说看了头疼,还把帐房折腾个鸡犬不宁,翟兰欣最后只得作罢,让他继续学习武艺。“洛芷!洛芷!”魏青杨人未到声先至,李妈从偏房窜出来,唤:“哎哟,祖宗来了,小小姐!小小姐!祖宗来了。”青杨笑斥道:“李妈,谁是你祖宗!我要是你祖宗我多老啊我!”李妈连说:“是是,李妈不对,李妈不对啊,你别跟我这老婆子见识。”洛芷和迎春在一旁早笑弯了腰,她们知道李妈是怕了青杨的,他小时候没少折腾她,“祖宗”就是李妈叫惯嘴改不过来。“洛芷,大堂哥上你这儿来了吗?”青杨接过迎春手里的茶,“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昨儿个来了,又走了。”洛芷拿着帕子擦着青杨嘴角的茶水,嘱咐着:“你慢点喝,小心呛着自己。”青杨抓起洛芷的手,扬起笑说:“走,找他去,我昨儿扎了几个大纸鸢,今儿天这么好,咱们去玩放纸鸢。”洛芷连忙拖住他:“青寒哥一早就去了长房管家那儿,下午青湘还要过来听我讲故事呢。”青杨抓抓头,顿时垮了脸叹口气:“真没劲儿,大堂哥天天都在帐房呆着,那儿那么闷,他也待得下去。”
他跨进厅里坐下,李妈端了果盘过来道:“大少爷可是要忙的人,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玩。祖宗你也该收收心,再过两年你也满十七了,等二夫人给你娶个贤良淑德的少奶奶,到时候你就哄着她玩吧。”青杨笑嘻嘻拿起苹果咬了口,戏奚道:“哟!李妈,我看你最贤良淑德,不如你就从了我,当我的少奶奶吧。”李妈登时瞠目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着嘴抖了半天,挤出句:“哎哟喂,我的祖宗诶!真真了不得的一张嘴啊!”洛芷早就笑的岔了气,迎春乐道:“这二少爷,嘴可真毒,小姐你可要好好管管你这好弟弟。”
青杨“腾”从椅子上跳下,指着迎春唱道:“哪里来的小妖女!快把老孙的宝物拿来,收了她呀呀呀呀。。。”边唱边学孙悟空勾手腾腿,挤眉弄眼。洛芷笑的不行,拉了他坐:“祖宗,快坐下吃口茶,消停会儿,等青湘来了带她一起放纸鸢。”青杨咧嘴笑问:“真的?”洛芷伸出食指笑戳他头:“我今儿要不应了你,你这齐天大圣非要把我这梨花院给拆了不可!”青杨“嘿嘿”笑起来,安稳坐下吃了些茶。不一会儿又满屋乱转起来。洛芷看他闲不住,忙说:“青杨,你坐,我给你吹个曲儿。”青杨听了欢喜:“新曲儿吗?太好了,快快,我要听!”说罢乖乖坐回椅子上。洛芷取下墙上那支紫竹笛吹起来,曲调轻快柔和,青杨听着不自觉的打起拍子,一曲完了,他急急问:“还有吗?这就没了?”洛芷笑答:“这就没了,这是江南小调《采茶舞》,只是首小曲儿,还是青寒哥上次带回来的谱儿呢。”
青杨看见她说青寒的时候神采飞扬,心里莫名烦躁,问:“青湘什么时候过来,她最磨蹭!”刚说完,就听院里传来:“我可是听到了,青杨哥哥这次又有什么鬼点子?”青湘站在门口笑望着他们,洛芷笑道:“你可是来了,祖宗不耐烦了,要拉我们去放纸鸢呢!”“那今儿就不说故事了?”青湘脸上浮现失望。“说什么故事?这么大瘾?”青杨好奇。“迎春,李妈,带点茶水糕点,我们去后院。”洛芷左手拉起青湘,右手拉着青杨,道:“我们边走边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