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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择玉 ...

  •   她遽然抬起头看他,眼中波光月色流转,闪耀着不寻常的光芒:“你记得这首诗?”
      他摊手一笑:“路上买的一本诗集,只怕是三峡本地一些什么所谓诗人写的,就这首还不错,只是有些好笑。”
      “好笑?”
      “是啊,原本以为作者在写爱情呢,杜撰出一种植物来。好象《蓝色生死恋》里恩熙的话一样,又是什么等待啊,思念啊,没想到当真有这样的植物,还能在水里和岸上都可以生长?疏花水柏枝——有趣!不过人,总不能象植物的,这个世界,有谁会一直一直地思念和等待……”
      “你这么晚一人出去,就是为了找它?”他见她默默无语,自觉无趣,赶紧打住话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星光里,她的面容那么晶莹而不真实,有一种朦胧的美丽,让他不由得呼吸困难起来。
      她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变化,放下手中的疏花水柏枝,后退几步,抱起那床被子,突然冷淡的,然而坚定地说:“不早了——睡吧。”
      他扫兴,有些赌气,复回床上躺好,暗暗地咬着牙。她很快在长凳上睡好,仿佛已忘记了他先前的唐突行径,但仍是戒备的姿势:蜷曲着身体,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他想叫她来床上睡,那凳面凉。但悻悻的,总说不出口。远远的,星光下,看得清被面上绣着的凤凰。不复日光下鲜艳的红,反而是冷冷的、泛着银灰色光辉,看得清一棱一棱的针线留下的阴影。千丝万缕,凤翎冠羽,是多少根丝线,密密麻麻,用尽女儿待嫁的心思,才绣就这繁复清冷的凤凰?
      那也是一种思念——和等待罢?
      不知过了多久,山里空气好,四下里又宁静,他竟然沉沉睡去。
      清早起来,枕边放有一束新采来的野菊,淡金色,花瓣叶尖上,尚挂有晶莹的露水。拿起来闻闻,有一种清新的山野芬芳,神清怡爽。可是房间空荡荡的,没有她的影子。女主人给他递上一碗热粥,告诉他:她还想往山里走,看他太累,没有叫他。今天最晚的一班去渝州的船是下午六点的,叫他莫误了船期。
      他怔住:这冰雪聪明的女子,怕是早看破了他心底的不屑与警惕了罢?
      那么,她确然不是为了他,才要到这僻乡荒村来。她来做什么?他紧紧握着那束野菊,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自渝州办完事回到江城,重又投入那滚滚的红尘中,杂事繁多,对于一个职业商人来说,三峡、还有那个三峡里相遇的女子,都是一个瑰丽缥缈的梦境。
      他还是喝茶,却再不喝“顾渚紫笋”。那一只她用过的茶盏,原是一套,索性连这一套都不用了,用只盒子装好,塞到柜子深处。
      才订了婚,未婚妻问凤仪是信成集团董事长的小女儿,为各方面利益计,他也该收收那些不相干的闲心了。过去的莺莺燕燕,这些时已断掉了不少。
      他按一按铃,吩咐秘书带了新助理来见他。原来的助理远嫁澳洲,一直没有寻到个得力的人,他这一段时间工作便分外杂乱。人力资源部好容易找了一个,说是海归一派,能力卓越,难得的是才貌俱佳——知道他不喜欢绣花枕头,也见不得粗糙石枕。
      门上笃笃两声,响得不骄不躁,气定神闲。
      新的助理应声进来,在他桌前站定。四目交投,不禁都怔住了:是她!那个三峡游船上邂逅的女子。随手拿起清早人力资源部送来而他一直没顾得上看的简历,果然是三个字跃入眼帘:舒——琳琅?
      她拢起那万缕青丝(情丝?),绾了OL常见的高髻。两颗错落有致的莹白珍珠,在她的耳垂下打着坠子。合身得体的洋装是浅碧色,映着那对盈盈的眸子,整个人更象一泓秋水。
      心中一动,浮现起那日游轮上,天水青的茶盏,她那被映成绿玉般的手指。
      有些微的尴尬,但他克制住了,淡淡道:“你好,舒小姐。”
      她仿佛也不再认识他,回道:“纪总好,望多指教。”神色端庄,是标准的白领气质。
      人力资源部好不容易找来的人,好歹要用几天。想到这里,他微微点头,皱眉道:“我们公司,最注重的是制度严明,办事有序。我个人,也比较制度化,公事中不喜欢带私人情绪。”
      暗藏的警告,她若聪明,就一定听得懂。当然,他还是想:若寻着个合适的助理,最好换下她,或是变相辞退。曾经有过一段微妙的暖昧,他总是不惯。可以给钱来补偿她,却不能坏了公司的规矩。公是公,私是私,他纪恒是真正的商人,分得清的。
      她答道:“纪总吩咐的事,我一定努力办好。”
      他问她:“我们是合资企业,你有英文名字么?”她答道:“有的。我有一个名字,叫做Ms。”
      “爱慕丝?”他皱眉道:“这个名字,有点怪。从来没见过,而且不太合外国人的文法,要么改一个——VIVIAN?”
      她直视他的眼睛,态度温良,语气中却透出隐约的坚持:“我一直用的这个名字,习惯了,改不掉。”
      想她横竖在这里做不长,何苦来?当然也是拗不过她,叫她Ms,奇怪的拼法,奇怪的发音,英文中是没有这样名字的。
      不到一周,她的工作能力,倒让他刮目相看。娇怯怯的女子,刹那间变作了刚柔并济的“白骨精”。心思缜密,出手狠准,几次谈判都因有了她而分外顺利。
      木秀于林,也有人看不过去,譬如市场部经理詹小桡。一个艳丽泼辣的女子,嘴巴锋利胜刀,谁也惧她三分。
      一日舒琳琅抱了文件资料下发各部门,要各部门根据这资料写出计划书,说是明早八点半要收上来。詹小桡手拈那本资料,在手上抖了抖,目光却在舒琳琅脸上浅浅一刮,娇声笑道:“八点半?我们都是九点上班来着,舒助理不清楚?”
      她四下里一扫,又道:“况且我们女人早上忙得很,我那OMENKA的全套彩妆要化到完美,没有一个小时怎么能够?如只象舒助理只用管口红,倒也快些。”
      他坐在隔有玻璃幕墙的总经理室内,却装不听见。只微微拉开百叶窗,从缝里往外看,心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快感。舒琳琅确只有一管口红,她天然的肌肤细腻,不擦粉也是光洁如玉。那淡淡如烟的黛眉,从来没有着过任何铅墨。
      旁人噤声,却又不无好奇,想看她的窘境。拟或恼羞成怒,与詹小桡泼天大吵,象前任助理初来的时候?
      舒琳琅目视那艳丽的女子,不卑不亢道:“纪总明早九点一刻约好了跟客户谈合同,八点半不收上来计划书,莫非要纪总平空而谈么?我不过是为了大家好,提醒一声不出错,各位这样的职务,也拈得出轻重吧?”
      詹小桡脸色刹那变得铁青,舒琳琅的神情却微微一沉:“化妆这些个人琐事,不宜拿到办公场合讨论。”
      言毕手一指墙上,公司创始人纪恒祖父亲笔所题的斗大墨字赫然醒目:“公时不言私事。”
      目光回旋一转,锋利如刀,连詹小桡也不由得低下头去。舒琳琅昂然而过,淡淡丢下一句:“况且我也没听说过OMENKA。化妆品这东西,好似人的生活态度,倒是宁缺勿滥的好。”
      詹小桡怔一怔,突然尖叫一声,一下子趴在桌上,哭出声来。纪恒躲在办公室内,不由低头暗笑,憋得肚疼。舒琳琅这女子,资历虽然在公司不长,却颇有手段,不软不硬,倒有几分厉害,哪里象个新人?更不象以前的总助,再怎样风光也有些窝囊。
      渐渐的,纪恒倒也打消了辞她的念头。他是一个商人,商人最重的莫过于利益。她能创造利益给他,况且又这样知情识趣,丝毫不提过去半字。相比而言,那段若有若无的曾经暖昧、甚至是那个文法古怪的英文名字,根本不值一提。
      转眼,便是年底了。
      年终的酒会快要来临,人人都有些兴奋。因为公司有个极具诱惑力的传统:每年酒会上,将会对业绩优良者给予表彰;并会赠给所有与会者一件小小的玉器,作为纪念。
      纪氏家族经营着珠宝生意,旗下无数家珠宝行,卖得最出名的是玉。谁都知道纪记的玉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纪恒的名字,其实也是玉的含意:玉器坚贞,可以作为永恒的纪念。
      纪恒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按下手铃,唤了舒琳琅进来。
      “你跟我去一趟十五楼。”
      舒琳琅没有多问,跟着他上去。进了电梯,他才说:“明天会有几个重要的客人来参加我们的酒会,你的眼光一贯不错,帮我选些别致些的玉器,好赠给他们。”
      十五楼,是公司玉库所在。从各地搜罗来的玉器、玉料,甚至是一些原石,都存放在十五楼里,那里自然守备森严,整个公司向来只有纪恒才有权出入。纵是纪氏家族中人,能进入此地之人,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呵!”一踏入十五楼厚厚的羊绒地毯,她便失声叫出来,压抑不住的惊喜。
      走道的尽头,居然有一座晶莹剔透的房子!
      四面落地玻璃镶就不规则的格柜,每一格都放有一样玉器或是原石,且用淡紫水晶帘子垂下掩住,光华流转。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室中,那里有一根硕大的玻璃柱子拔地而起,接连屋顶,正在缓缓地不停转动。柱内又有玻璃隔断三层,每一层都零落地散放着各类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宝石,红翡、青玉、祖母绿、湖水蓝、白底青、栗子黄、紫罗兰、金丝翠……还有许多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玉石,随着柱子缓缓转动,那些宝物都折射出绚烂流丽的光芒。这简直就是阿里巴巴的宝库!不,宝库没有这样璀璨的流光宝气,简直就是进入了梦境中的琼楼宫殿。
      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神情,此时指了指那堆宝物,说:“你这半年的业绩优良,也是被表彰者之一,要么你多一点权利:这柱中第三格的玉器,你随便挑一个吧,算作是你的新年礼物。”
      第三层陈列的都是较小的玉饰,如戒面、链坠、环珥之类。他飞快地在一旁的操作台上按下几个数字,上面那一截柱子缓缓缩起,那些美丽的珠宝,顷刻间暴露在空气之中,宝光更加璀璨,也更显真实,触手可及。
      舒琳琅不由得走了过去,立在玻璃柱前,咬了咬唇,伸手出去,却又在空中顿一顿,收了回来,眼里有不确定的神气。纪恒的心里,又开始浮起一缕冷笑:任是怎样超脱的女子,都不能拒绝眼前这珠光宝气的诱惑罢?
      舒琳琅踌躇半晌,指了指那堆璀璨珍宝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那是一枚碗石大小的翡翠,只能勉强做个戒面。
      他习惯地皱起眉头:“这个做戒面好看,也是正宗的金丝种,但金丝种本身也有档次之分,不过不值钱。你看……”他翻转戒面,指给她看一处不易发现的瑕疵,小小的,但瞒不过行家的眼睛:“这里,是玉石在地底受到挤压时留下的创痕,玉有瑕,就不大值钱了。”她做总助,不免比别人见识更广一些,对玉石也颇有心得,但平时行政事务居多,论专业水平,毕竟还是比不上纪恒这等从小便浸淫于其中的鉴赏家。
      她正俯身去看最下一格陈列的一块尺许大小的翡翠原石,细滑的手指抚过粗糙不平的石面,闻言微笑着摇摇头:“玉,对我来说,不是拿来换钱的。瑕有什么关系?沧海桑田的变幻中,那是玉成长的纪念。”
      沧海桑田?
      一刹那的恍惚,他想起了三峡里的那个女子,那淡淡的话语:“我们身为凡人,何其有幸,竟然在这短短几十年的生命中,也看到一次沧桑的变幻。”
      那一切,那他曾以为如梦境般瑰丽的女子,与眼前这个冷静的OL,渐渐重合。
      他无可奈何地把戒面放在她的掌心里,看着那一点幽然的绿,忍不住又道:“其实你可以拿个更好的……”她却极快地向他微微欠身:“谢谢老板,我一定会更好工作的。”可能是觉得自己太郑重,她嫣然一笑,有些少见的俏皮:“要那么好的玉做什么?我叫琳琅,本身就是最好的玉。”
      纪恒愣住了,有一刹那的怔忡。
      纪恒喜欢玉,很小的时候,他就研究字典里,那一个个以玉为偏旁的字体。祖父在世时,也喜欢抱着他,跟他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恒儿,玉也是沧桑变幻中留下的永恒纪念。”但凡这世上好的东西,总是跟玉联系在一起。玉容、玉树临风、玉洁冰清……在小小的纪恒心里,总觉得,玉仿佛是一种难得的精神,那亿万年的沧桑磨难,才最终造就玉石内心的莹洁与珍贵。
      纪恒生命中,有过许多的女子,不过从来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喜欢过这小小的一枚玉。甚至……甚至包括他的未婚妻问凤仪在内,她们无一例外,最喜欢的是黄金和钻石,因为那是明码标价,立刻可以换出钱来的东西。
      纪恒也从来不送她们玉,因为懒得讲玉的珍贵。反正讲了,她们也不感兴趣,也不懂。
      他的名字是祖父取的,永恒纪念的矿石,也是玉罢?可是随着一天天长大,幼时许多美好的东西渐渐丑恶,甚至荡然无存。天知道——什么可以永恒。
      而此时的琳琅,却让他恍然觉得,她也是玉一样的女子,有着晶莹通透的一颗心,那眼中偶然掠过的疲惫,却是因为历经沧海桑田的变迁,遗留下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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