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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 ...

  •   纪恒倚靠着游轮的漆白栏杆,翻弄着手里的书,突然“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有来生,要做这样的植物:在阳光下思念你,在水底等待阳光。永远保持着思念的记忆,和一种等待的姿势——不管那些变幻的沧桑。”
      他自言自语地念了一遍,低声道:“呵,什么植物啊?故弄玄虚!什么年代了,还要等待——真是无聊。”
      初秋的三峡,天清云淡。峡谷陡峭耸立,游轮在幽深的江道中缓缓航行,伏在临江的栏杆上,看得清岸上那一丛丛灿烂如金的茂盛野菊,风中也带有清淡微苦的菊花香气。
      船上的广播说,马上就要经过著名的神女峰。几乎是所有的游客都涌上甲板,纪恒啪地收起书,封面上《三峡诗选》四个字颇为古雅,只往风褛里一塞,人流哗地涌了过来,有个女子“嗳哟”一声,躲避不及,竟被挤得撞到了他的怀里。
      啪。书本应声从怀里落下来,掉在甲板上。
      人潮涌过去,趁着空隙,那女子慌忙低头去拣书,巫峡风大,她一把长发,顿时兜头吹起,四下飞舞,青丝万缕,蒙上了他的脸庞,发梢传来淡淡的菊香,不知为何就让他想起一个词:情思万缕。
      书拣起来了,她看那书,封面上已被踩了几个半边脚印。她有些犹豫,但还是递了过来,红着脸道:“对不起。”
      暗地一笑,他接过书,若有若无地说一句:“人太多了,都赶着来看。”
      她很窘,抬头瞄他一眼,又扫一眼那书,说话也急促了些:“大坝修起来,这里就会被淹没了……来的人,都是为着最后看一次三峡。” 这一仰起头来,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孔,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淡淡的眉,是烟一般的黛青。唯双瞳清澈如水,倒有几分味道。颊上两朵红晕,宛若桃色。
      他一怔,旋即笑起来:“你也是被告别三峡游骗来的么?这才是一期工程完工了,没什么影响。我听说三峡大坝就算全部修好,水位上涨也不算太厉害,特别是对瞿塘峡和巫峡几乎没什么影响的,巫山十二峰仍然看得清,至于这神女峰么……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突然醒觉:自己一贯沉默的,怎么会这么多话?手上不觉微微地松了。
      她退后一步,窘意未消,只是低下头,理了理鬓边吹乱的发丝:“不一样,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停了停,她加上一句:“这是活生生的沧海桑田。”
      这女子真是文艺。他又想到刚才那句诗“不管那些变幻的沧桑”,不禁挑一挑眉毛,她感觉到了,解释道:“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有个叫麻姑的仙女,活的年代很长,看见人间的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已经有三次之多了。我们只是凡人,却何其有幸,竟然在这短短几十年的生命中,也看到一次沧桑的变幻。”
      沧海桑田?哈,这世上,朝不保夕,连生命都是那么脆弱而短暂,又有什么可以永恒?人心多变,沧海桑田倒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他不以为然。
      广播里突然又说了几句话,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懊恼的叹息:原来这是巫山十二峰中的朝云峰,山体高峻,尖尖的形状,与神女峰有几分相似。此时天色昏暗,船上广播员是新手,所以认得错了。这里,距神女峰还有一段路程。
      秋意甚凉,谁耐烦吹上这一段路的江风?游客们渐渐散去,只有她,默默地看着朝云峰,若有所思。侧面轮廓是一根流畅而美好的线条,仿佛雕象一般。
      心中一动,他友好地伸出手去,道:“到我舱里坐坐去吧,横竖是寂寞的旅途,我是要去渝州的,顺便看看三峡——我叫纪恒,”想了想,补上一句:“或许是一种永恒的纪念?”
      她一怔,旋即笑了,学着他的口气:“舒琳琅,也不知道算不算玉。”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若有若无地握住他的几根指头,摇了摇。或许是风大,她的皮肤,触感清凉,却光洁而柔软——真的象玉。
      他住的是豪华舱,有独立的巨大卫生间,配有冲浪浴池。当然也会有观景高唐,设有两把白色沙滩椅。
      她拉开一张沙滩椅坐下,看岸边青山如画,自眼前缓缓行过。忍不住问他:“你有这样好的房间,怎么还会去甲板上看?”
      他兴致一起,索性用自带的茶具,泡好同样也是自带的绿茶,两只盏子,奉她一盏。他是极挑剔的人,寻常的茶都不入他的口,道:“我喜欢人多。”
      她接过那只小小的瓷盏,谅解地看着他:“听口音,纪先生是台湾人?在大陆,难免朋友少了些。”
      纪恒挑挑眉毛:“我来大陆做些小生意,在武汉。”突然心里有了警惕,想起以前那些太过急切的女孩子,语气也淡下来。
      她识趣地不多问,简单地谈了谈自己的情况:在法国读书,刚刚毕业回国,所以赶着来三峡。怕的是以后工作更忙,没有时间。
      他敬茶,她举盏喝了一口,简单地说了句:“好茶。”他兴致又上来了,带着几分促狭:“舒小姐也喜欢喝茶?可喝得出这是哪里的茶?”
      她略一思索,答道:“芽叶鲜嫩,形同笋尖,又有紫绿的色泽,应该是顾渚紫笋,嗯,是顾渚紫笋中的‘旗芽’?”
      纪恒失声大笑,叫道:“高手!高手!”这许多年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有的爱茶,亦有的不过因爱他而爱茶,却没有一个人辨得出这“顾渚紫笋”,更何况还辨得出这是“顾渚紫笋”三等中的“旗芽”?
      她看他欣喜如狂的模样,淡淡一笑:“骗你的。‘顾渚紫笋’我是辨得出,但那‘旗芽’却是我猜的。我不过是看你在旅途中的茶具尚且这样讲究,应该也不屑于喝最末一等,却也不会携带最上等的出来,只会喝这二等的‘旗芽’了,是也不是?”
      他的茶具,确是上好的龙泉青瓷“天水青”,深碧色,胎薄如纸,质地如玉,市价高得吓死人。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道:“舒小姐,你真是厉害,也不枉了我以名茶待你了。”
      她低首一笑,宛若风中的莲花一般,轻声吟道:“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那个场面,想起她吟诵的苏东坡的诗句,想起她白晳的手指衬在深碧的盏面上,边缘的肌肤仿佛也被映成了浅浅的碧,好似上好的绿玉。
      那样光润流丽的气韵,与她的名字,如此协调。都是如此的梦幻,如此的不现代。

      那天,在三峡昏暗的暮色中,萍水相逢的两人,一齐看着那神女峰,渐渐接近。
      巫峡第一峰,当真高峻秀丽。山尖上天生一根巨石,远望如人形,仿佛正殷殷盼归。
      他忍不住开口:“听说这根石头是神女的化身?记得有个传说的,只可惜我一直学理科,对这些传说,不太留意,竟然忘了。”
      她点头,仿佛是一种体谅,道:“这是天帝的小女儿,名叫瑶姬。她曾襄助大禹治水,镇伏了这里作恶的蛟龙,受到百姓的敬仰。后来,她因为爱上了凡人,拒绝再回天庭,就在这峰顶一直盼着心上人归来,就化作了石头。”

      “呀!”他手指云岚深处,失声叫了起来:“那山后好象有人住耶!房子!是土房!好几间土房!”
      她神色一动,淡淡地笑:“那后面有一个村子,叫高唐。楚国时,襄王游巫山,晚上梦见一个女子,自称高唐神女瑶姬,来陪伴他共度良宵。神女说自己‘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来这里就叫高唐了。”
      他扑噗一笑:“不是说瑶姬一直在等着心上人归来么,怎么又去跟别的男人鬼混?”
      她凝视着渐渐退后的神女峰,淡淡的,然而语气中有一点点的不悦:“或许,是襄王身上,有着她喜欢的那个人的影子罢。”
      他转了转眼珠,叫道:“高唐?这个名字好有趣,那我们去那里好么?”
      “好。”她的表情竟然平静,而下一句话说出来,更是令他大吃一惊,骇得张大了嘴巴,半晌不能合拢:“明早我在巫山下船,原本就是要去那里的。”

      他当真疯癫了一般,第二日一大早,把行李放在游轮上的寄存处,换了身装束,便跟着这个叫舒琳琅的女子在巫山下船。
      先是转乘一辆破旧小面包车,再租那种大龙虾一般的赤红乡村摩托,最后还不得不走了一段路,折腾得半死。直到下午,他们才到达了那个神女峰后的小村庄。
      他常去参加些拓展训练,为的是强健体魄。但赶这样的山路,身体都有些吃不消。倒是她,一路上却没吭声,却只顾低头赶路。他忍不住想问她,为何竟会想去这高唐村,但终是懒得去问——别人的事,他不留心。
      到达那个高唐村的时候,村中的住户屋顶,大多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几只母鸡大声各各叫着,追赶着穿越谷场。谷场边树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碑,上面依稀有几个厚重的隶字:“神女归处。”
      一天辛苦跋涉,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疲惫,眼神中反而有一抹欣喜掠过,仿佛是倦游的孩子回归故里,轻声道:“是这里了。”

      山中民风淳朴不假,但对外来的人也充满戒意。他们磨破嘴皮,才算在一户农家安顿下来,尴尬随即而生——那家人只有一间房,而且只有一张床、一套被褥。好说歹说,女主人才不情愿地抱了一床被子,搁在一旁桌上——那是一床全新的被子,红缎被面,绣有五彩辉煌的凤凰,只怕是女主人为女儿准备的嫁妆。
      女主人出去,她才犹豫半晌,吃吃道:“你睡床上,我睡这里。”指了指门旁一条特别宽的板凳,当地人称之为春凳;但那粗糙的模样,比他在红楼梦里看到的春凳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她以为自己是小龙女?可以在绳子上睡觉?况且大家都是成年男女,他又不是第一次与女人相处。然实在是累,于是很快脱了外衣,只着T恤,不经意地露出修长有型的身体。偶一瞥间,他发现她有些脸红。
      吃过饭,天便黑了。她说出去买点东西,一个人匆匆出去。
      在漆黑的夜里,他很快洗了澡,躺在床上。全身酸疼,想起来真有些啼笑皆非。为何如此冲动地跟着她来?就因为她喝出了“顾渚紫笋”的味道?不过是一种猎奇的心理。女人,以他的相貌家世,还怕遇不上光彩夺目的?只是她,有些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
      星光洒满了农家的窗棂,她还没有回来。
      他翻个身,充作床垫的干草索索作响,一股麦秸清香直冲鼻端。
      但她引了他同来这样偏僻的地方,难道不是因为对他动了心?同处一室,倒是个机会。
      朦胧中,门轻轻一响,他微微睁开眼睛,恰好看着她进来。星光在她的肩上落了一层银辉,脚步沙沙,行走轻盈,带来野菊与夜露揉和的清香。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她,莫非也是那赴梦的高唐神女?
      一种燥热的冲动,自他的心中腾然而起!他突然跳下床去,从背后一把将她娇小的身体搂在了怀中!
      她吃了一惊,背对着他,左手本能往怀里一缩,仿佛是要保护什么东西。身子震了震,站在当地,居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让他搂在怀中。纤腰柔软,不堪一握。触手温暖,淡淡的青草般的香气,从他的鼻端一直沁入了心底。
      然而,他心头的燥热渐渐平息下去,暗骂自己一声:“混蛋!”但双手仍然没有松开,心底深处,有些小小的期待,又有些不屑。他是不会强她的,但旅途中多些艳遇,也算不上什么坏事。象楚襄王?
      他又不会亏了她。台湾也好,他现在住的江城也罢,有多少女孩子日盼夜盼,也不能够让他与之共度一宿。他不是随便的人——鬼晓得今天搭错了哪根筋?她又不是多么出色的美人。难道是因为三峡瑰丽的风光和传说?
      但是过了片刻,她还是轻轻地挣开了,冰冷如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你去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那,你看这个。”她一直没动的左手伸上前来,掌中握着一束不知什么植物。青草带着泥土的腥气冲入鼻端,他不由得退后一步。
      “疏花水柏枝,我没想到,这里果然生有。”她轻轻地道:“这是即将灭绝的三峡珍稀植物之一,疏花水柏枝。它只生长在海拔70米到150米的地方,别的地方不能生存。江水一旦超过海拔150米,它就活不了了。”
      “那每年长江汛期涨水的时候,一定会超过海拔150米的,怎么办?岂不是早就灭绝了?”他被她的话打动了,绮念不知不觉中褪去,歪头仔细地看了看那束植物:黑暗中,它显得很普通,绿叶披拂,有些象茼蒿,实在看不出珍贵。
      她微笑:“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它具有了一种休眠的奇特习性,在水中能屏住呼吸,保留自己的生机,一直到汛期退去后的第二年春天,又重新发芽生长。”不过,她的笑容在星光里黯了黯:“三峡大坝修好后,江水一旦涨起来,再也不会退去了。真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它该怎么办。”
      他突然想起白天里看的那首诗,不觉念了出来:“如果有来生,要做这样的植物:在阳光下思念你,在水底等待阳光。永远保持着思念的记忆,和一种等待的姿势——不管那些变幻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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