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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之三(上)《阿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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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三(上)《阿黄》
1.
我出生于西凉。
人,称我们为黄骠马。
曾祖父说,在鼎盛时期,我们的种族有一个非常骄傲的名字:西凉御顶甘草黄。
我们被人夸赞:皮毛灿黄、身形修长、瘦而不弱、健而不骄,耐长途奔袭,甚至能作战沙场。
比起这些,最让我喜欢的,还有另一个称呼——透骨龙!
然而,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成为曾祖父口里的故事。
久到……我还没有出生。
2.
人说:“世上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伯乐本身少之又少,何况在当今乱世,正如没落的西凉,正如没落的种群、没落的我们。
人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来心情关心马?
最可悲的,是身为西凉人,却已不认得西凉的马。
我亲眼看到不少兄弟姐妹,或拉犁转磨,或走田赶车。我幼小的心里已经知道了痛,很痛,却又好像不知道为什么痛。
没有步上相同的命运,只是因为我还小。
3.
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祖父给我讲故事,或者叫传说。
不管故事是真是假,曾祖父在讲述的时候,眼里都会闪过骄傲的、向往的光。
他说,我们的一位祖先,和他最好的主人——驰骋山林,纵横疆场,光辉夺目,尽显英雄本色。
那位主人的名字,叫做秦琼。
秦琼与黄骠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候是最响当当的!
然而反观如今……更显凄凉。
伯乐可遇不可求,再好的马没有伯乐,也只能慢慢枯萎、凋零、庸庸碌碌,直至……死亡。
4.
我很幸运。
我还没有长大,就遇上了“伯乐”。
东方叟,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看到我时,慈祥的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竟然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他带走我,照顾我,看着我一天天成长。
我感激他,依赖他,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主人,一辈子唯一的主人。
然而,东方叟很老很老了,他欣赏我,却不能和我驰骋。
他说,要给我找一个好主人。
我心里不痛快,咬他的皂角:你就是我的主人!
他笑眯眯,并不能听懂我的话。
东方叟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每次回来,我都看得出,他并不快乐——老人家郁郁不得志。
我去蹭他的脸,蹭他的肩,用我的方式安慰他。
老人家啊,您可知道,黄骠马,也许不是最好的马,却是最善解人意的。
可是,他拍着我的头,却说:你不懂啊,不懂!
他终于病倒了。
我在他的屋外,徘徊不去。
病榻前,老人家浑浊的眼,看到我时,又恢复了一丝清明。
“阿黄,得给你找个好去处啊,找个好主人啊……”
我心里很痛,不愿意听到这话,烦躁得用蹄子在地上刨!
他却不厌其烦地说:“阿黄,得给你找个好去处啊,找个好去处啊……”
5.
踏上去往大宋的路,并不是我所愿。
可是,老人家弥留时候的眼神,太让我难忘。
“阿黄啊……,我不是你的伯乐。去吧,趁着这次各国聚马的机会,跟尉迟丞相去大宋,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
没有,没有什么真正的主人。
东方叟咽气的时候,我的眼泪滴落。
老人家,我这一生的主人,只有你。
6.
我在上路后不久,就病了。
马奴们抱怨多多,连尉迟丞相也无奈地叹气。
他们本就不认同东方叟的眼光,现在更质疑他看中的我。我想,若不是碍着东方叟的临终遗托,他们很可能将我遗弃。
我并不在乎——自老人家过世,我的心,仿佛就跟着死了。
我知道,我的身体没有病。
病,在心。
我不进食,潜意识里想追随东方叟而去。
然而不管我怎么想,最终还是来到了宋国。
7
我半卧半躺着。
这是最好的马舍,对我却没有丝毫意义。
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包括这次六国的宝马大会。
好马云集,却没有一匹黄骠马,没有我的同类。
意料之中的事。我在心里,自嘲地一笑。
同伴们以为我有传染病,视我如洪水猛兽,躲得远远;更别提其他国家的马鄙夷、惊异的眼神。
我不在乎。
躲吧,躲得再远,也出不了这间马房去。
忽然,马群中有些微的骚动。
他们做出的样子,是为表达喜爱和尊敬。
我抬起眼皮,正好看到——
年轻的天之骄子,目光落到我身上,澄澈的眼瞳里有友善的微笑,和一丝好奇。
好奇?是对我么?
我也注目看了他一眼,随即躺倒。
只一眼,就够了。
我的眼光一向很毒,即使是虚弱的现在,也能判断得很准。
第一,这匹来自西夏的天之骄子,是上天绝对的宠儿,一身皮毛赛雪滠月,如果猜得不错,他是马中的至尊——日月削霜。
第二么……呵呵,这家伙的眼神不济。
他看我,不是“盯”而是“拂”,虽然表示了友好地微笑,可我却敢打包票,他一定看不清楚我。
人无完人,马无完马。
这个制造“平易近马”假象的祸害啊……
我心中一暖,暗暗一笑——日月削霜,算是为我的死亡前夕填了一抹……值得回忆的亮色吧。
8.
嘈杂的马会终于结束,我竟然……又熬过了一天?
是谁得了那匹日月削霜?能做他的主人真是福气了,而且毕竟……也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我模模糊糊地想。
第二日,仍旧延续第一日的喧杂。
我有些烦。
关切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我与他相视,不以为然。
这个男人,看样子年纪并不算大,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穿戴,不过是个宋国的低级小官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中的关注。
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闭上了眼睛。
又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手抚上我的脖颈,把昏昏沉沉的我拉了回来。
我勉强睁开眼,竟然又看到他——那个低级小官。
他拉拉杂杂,问了很多问题。
看管我的小胡子,诚惶诚恐,像倒豆子一样,把什么都说出来。
我越听越烦,瞪着这个宋国的男人——你有什么资格,刨我的根问我的底?你有什么资格,得知我的一切?!
“行了别说了!”
小胡子的话,终止在这个男子的……低喝里。
9.
宋,开封府。
我在这里已经七天了。
确切地说,我身在开封侧院的校尉所——后面,已经七天了。
这里,是校尉所官差的公共马棚院落。
为了方便我养病,楼青特意差人并亲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柴房给我。
楼青,就是那对我特别关注的宋国低级小官。
现在我知道,他是开封府的校尉之一。
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想方设法把我要过来,留下我,并替我看病和治疗。
我冷眼旁观,仿佛事不关己,任凭他为我请兽医,为我打扫擦洗,为我捣药备料,为我……
没用的!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对一匹马你都要这么好?!
我瞪视着他!
只有我知道,没用的!
因为……我一心求死!
对一匹没有了生存欲望的畜牲——楼青,你以为,你的所做所为,还会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