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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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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客栈的后院空空旷旷,只在一个角挖了口深井,井边凌乱地堆了两层枯干的碎叶。江沅蹲下来,反手叩地,手下是沉闷的一响。他仰起头和四宝对视一眼:“实的。”他向前复又行了五六步,俯身再叩,响声果然大变。江沅皱起眉头,慢慢看向前:“入口莫非在……”
四宝淡淡说:“在井里。”四宝弯下腰想从衣裳下摆上扯下一块布来,手指刚要触上却停下,转了个向,再悠悠地贴上江沅的袍子,“哗”地一下就撕下一大块来。他默默用布把口鼻遮住,然后在脑后干脆地打了个活结。江沅挑起眉毛,只见四宝一手攀住井缘,抬腿一翻就跳了进去。江沅跟着四宝翻下来,差点没被冲上来的腥气恶心得呕出来。他赶忙从里衣撕下一层匆匆捂住口鼻,才道:“怎么回事?”
四宝:“晏城以北,牧草茂盛,牛羊肥美。若从城门正大光明地送进来,关税太高。这里挖条小道过城门,用以运载,岂不妙?”
井下漆黑,脚下还滑腻腻的,带着腐烂般的潮气。江沅若有所思道:“知道得如此清楚,你来过几回?”
四宝摸着黑继续往前走:“一回。”他头也不回地续道:“这是第一回。方才所说也是我的猜测,路尽头是什么,我不知道。兴许有路可走,兴许无路可退。”
江沅往后退一步:“那你打头阵。”
“……”
四宝不恼也不折腾,侧过身子靠近小道的土壁,贴着路走:“这里有个转口。井下太黑了,又不能点火折子,否则容易燃火,只能这样探路。”
江沅在他后头吊儿郎当地叨叨:“若只是路难走也就罢了,这气味着实不是活人消受得起的。”
四宝低着头轻声道:“忍忍就好。”
江沅一不正经起来简直没个人样儿,他忍不住打趣道:“四宝你这话听起来活像个受气媳妇儿。”
四宝嫩脸一热,被噎得差点吐出口血来,他转头本想狠狠剜江沅一眼,结果一转头才想起来这漆黑一片的,他根本瞧不见江沅的表情。他转回来压下声音道:“江少侠,你歇歇吧,莫要在开我玩笑了。”
江沅岂是见好就收的人,得寸进尺道:“怎么又改成江少侠了,方才不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很亲热的么?”
四宝脸上登时又是烫得不行:“你究竟要如何?”
江沅此时倒是不纠缠了,他一个纵步跃上前,悠悠走到四宝前头,抬起手臂略略一拦:“方才我听到人声了。不出百步,必至出口。外处应是有守城将把守,你脚步太重,容易暴露,留在这里等我便好,我去去就回。”
四宝皱起眉毛:“不行!我也要去看看。”
江沅脚下一顿,他思索片刻才冷下脸来,淡淡道:“这就奇了。你与我方便是求保命的,这一泄露就是掉脑袋的事,莫说你跟着来给我添乱子,便是于你自己,也是大大不利。按常理,你该能躲就躲,能逃便逃的。怎么,安安稳稳的不好么?”
四宝垂下眼睛,即便四围无光,他也能感受到江沅冰冷的目光死死咬在他身上。骤然间,脖子又有些凉了,这男人哪怕笑盈盈的,动起手来也是毫不手软的。他可是亲眼看见刘子年是怎么死在江沅手里的人。他措了半天词,才沉声道:“我也是澜族人,自然也想回乡。大凉对澜族人向来恨之入骨,我在这里也瞒不了多久了,久住必然难逃一死。”
江沅淡淡道:“我不会带你出城的。我有要事,而你,是个累赘。”
四宝许久才轻声道:“我听明白了。”
江沅也听不出四宝话里有几分心凉的意思。他轻轻叹口气,背朝四宝俯下身子:“上来吧,哥哥背你去前面看看。”四宝也不犹豫,大大方方就跳上来,两只手勾住江沅的脖子,收紧,他淡淡道:“我三哥若是还在,该与你一般大吧。”
这回换江沅皱起眉毛。他不开口地往前走,这小子就爱说些心伤事儿,他怕一开口,心就软了,还真拽上他一块儿出城了。带个功力不够的人,出城的机会起码低了五成。唯一存活的皇室下落是澜族复兴的火苗,他可不能让这火苗熄在他手里。
四宝简直料事如神,果然暗道是通向城外的,洞口被草木杂乱地盖着。透着缝隙往外瞧,不远处又添设了一个关口,关口两侧是排列整齐的守城将。
江沅:“四宝,只有这一家客栈设有暗道么?”
“自然不是。不过自古便有官商勾结的理儿,这些暗道也是各位大人们默许的,得的利润五五开。如今一锁城,这些暗道应是被一一封了,兴许每一处都会设下关口,毕竟澜族王子出逃可不是小事。”
“依你之见,每条暗道的出口挨得远么?”
“不远。”四宝不假思索道:“你想,晏城的客栈几乎都设在城西,而入口都在客栈内,挖条道费时费力还费银子,自然以出城快为佳。所有的关口应该都在附近,一处如有动静,想必会惊动整片关。”
江沅嘴唇微动:“聪明。”
(五)
江沅洗了半天才把身上的腥气给去了,他头发没擦干还湿着,就这么披着散在肩上,濡湿了薄衫的两肩。他提气笔在地图上把城西的各家客栈都描出来,沿着暗道先向东,然后有个转口,改向为北。接着出洞,眼前就是关口。驻守的守城将就不计其数,还有一支散兵分在各处四处搜巡。实力悬殊过大,硬拼几乎只有赴死一条路。四宝站在边上,盯着白纸黑线愣愣出神。江沅把铜壶拎上炉子热了会儿,把热腾腾的茶水倒进碗里,推给四宝:“宝先生可有高招?”
四宝站起来:“我想想。哥哥,你坐过来。”江沅就坐到他跟前,四宝取了条干净的白布,站在江沅身后帮他把头发擦干。江沅有些好笑:“你这是做什么?”
四宝淡淡道:“我手上得有点事情做才能想的出来。”
江沅勾起唇角:“你早些说,我就使唤你好好沏壶茶了。想必茶艺你也是精通的。”
四宝:“一会儿沏。正值深冬,湿着发极易风寒。”
“武者身子根骨不同常人,不碍事的。”
“我就是找点事做。”
“可是宝先生,我还有话想说。”
“你说便是。”
“你扯着我头发了,有点疼。”
四宝用和在暗道里一模一样的语气道:“忍忍就好。”江沅只好默默收口,然后他听见四宝用异常冷淡的语气道:“哥哥你这话听起来活像个受气媳妇儿。”江沅正端着碗,一口茶直直就喷了出来,他拿袖子一抹嘴,讨饶道:“再不敢打趣你了,宝先生可千万别与我计较。”
四宝还是平平静静的那张脸,眉眼很是精致。这晏城里,江沅从没看过生的这么俊俏的少年。江沅白日里没注意,现在认真一瞧,原来四宝脖子上还是拴着条红绳的:“绳下坠着玉么?”
“嗯。长辈留下的,一直贴身带着。如今,这玉可是我的命根子,丢不得的。”
四宝撇下布,沉声道:“好了先说正事。出了城门之后才是关口。若让守城将聚在一处,从防御最薄弱之处突破,方有一线生机。只是关口挨得太近,便是聚成团,更变阵地也很便利。最好,还是把守城将调向主城门。”
“不太好办。”江沅也认真起来。
四宝忽然抬起头:“哥哥,你要一个人回澜族么?你实话说,有没有同袍?”
江沅蹙了蹙眉,沉默半晌才开口:“有。是有几个澜族兄弟,武功都不错,与我不相上下。”
“人多胜算倒是大一些。不过你们需要一个人开路,在主城门开路。”
江沅:“用张承吧。”
四宝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江沅一眼:“你为了我们澜族王子还真是不择手段了。”
“我本来手上就都是血了,多一条少一条,我都是必要进阿鼻地狱的人。若是能顺利到澜族,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乐意付。”
“你还没见过卢韦,怎知他是可以担当重任之人?若他行事畏手畏脚贪生怕死,并无帝王之风,你又当如何?”
江沅低声道:“为人臣子便尽人臣本分。我虽是无名小吏,也从未见过殿下真容,可这条命,无论如何,也要献给澜族。血脉天赐,需得归回我乡。”
四宝握着瓷杯转了转,连带这里头的茶水也荡出花儿来,他认真看江沅一眼:“王子若是知你的忠心,便是不能回澜族,也应当有所感喟了。”
江沅眼神突然一深:“殿下必能归澜!”
张承向来听不得别人的话,定然前去打通人脉。买通一个两个,就能从主城的侧门过。等再往北,到了关口就无路可逃了。江沅的安排是赶在他到关口前早一步推他下水,好分散些人手。派遣老二再去烧把火,另一头江沅一行人从暗道出来,在散兵中拽几个面貌平常的,藏进去,等一交接,就混出去。
初三,晏城飘着雪,正是出逃的好时机。江沅本想和四宝好好道个别,可一大早就没瞧见他的踪影。他把全身上下的银两都压在杯子底下,他算了算日子,如果他真能出城,到了澜族再回城,正好够四宝吃饱穿暖这一阵子了。想到这儿他又是一愣,他发现他还真的把回城算在计划里头了。好不容易离开这鬼地方,他还回来过这种隐匿身份的苦日子?他还犹豫着,字条已经写好了:候我佳音,必回。兄长留。
江沅提着剑就出门了。一切如他所料,除了一件事。老二李玉成添乱回来的时候说,他在城门边上一个胡同里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好像快叫人给打死了。
江沅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那孩子长什么样?”
“挺瘦的,不过生得是真的好。我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孩子呢。大概这么高”
江沅的脸色一下子更加难看。李玉成把弓起身子,向远处看:“时机差不多了,大哥,我们动手吧。”
江沅想说“好”,可他动了动唇,试了好几次就是说不出来。他一动手,万一那孩子是四宝怎么办?可四宝哪里有王子重要呢?那可是澜族的神啊!这样的机会还能有多少?
李玉成皱了皱眉:“大哥,你怎么了?”
江沅思索片刻,焦急道:“老二,你先走。替我把消息送到,大哥这里有急事,得先回城。剩下的人也跟着玉成一起走。”他一个转身就跳回暗道,李玉成在他身后徒劳的喊:“大哥,你……”
胡同弯弯曲曲,可江沅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就把四宝找出来了。四五只脚同时踩在四宝的身上,四宝穿着的袍子几乎被扯得稀烂,嘴角青着,一双眼睛气得通红。四宝躺在地上,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江沅用上内劲才能听见他正不停的重复:“还我。”
这些人本来就是地痞,听见四宝说话反而更起劲地去踩他的手指,江沅上来就给了他们一人一脚。江沅伸出手来:“东西给我拿回来!手指不要了你就藏着,等我搜出来了,别说一双手,腿脚也别想留着了。”
(六)
屋子里满是药香,细碎的阳光钻进来,洒在床头,可以瞧见飘在空中细小的尘埃。江沅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拽开,又小心翼翼地在窗户口放了只碗,盛上药。四宝微微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他。江沅低声道:“吵着你了?”
四宝赶紧摇头,甩得像个拨浪鼓。江沅舒一口气:“可算是醒了。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么?”
四宝还是摇头,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朝自己脖子上瞅了瞅。江沅就叹口气:“是找那块玉吧,我拿回来了,压在你枕头底下。你先别动。我再去生个炉子,天气太冷了。”
四宝抿了抿嘴唇,才道:“那枚玉,你仔细看过了?”
“没有,见着那条红绳就知道是你那时提的命根子了。”
“多谢。”
江沅在碗底垫了层软布,才把汤药递给四宝:“四宝我问你,是那块玉重要,还是人重要。呆子,为了这底东西,你要把命都搭上么?”
四宝顿了一顿,认真道:“如今自然是玉要紧。”
江沅的话立时就被堵在嗓子眼儿里,他愣了愣道:“你这脑子是真有毛病么?”四宝接过碗,闭着眼睛一口就喝空了,他也不说话,就默默取了帕子把嘴拭干。江沅见他那个冷淡的样子就来气,他把药碗取过往桌上狠狠一磕:“四宝,你跪起来。”
四宝怔了一下,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看江沅。结果江沅俨然是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反倒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垂下眼睛,片刻后还是往床边挪了两步,下地穿鞋。江沅道:“不用,你跪床上就好。”四宝转回来,直直地跪着,背脊挺得笔直。江沅在边上打量他,瘦削的脸愈发坚毅了。江沅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不省心的样子,让我怎么安心出城?丢下你一天,你都能差点没命。”
四宝朝前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他低声道:“我不会,再添麻烦。”
江沅没来由地心口就是一疼,他还是四宝这个年纪的时候,简直是府上的混世魔王,凡是想要的抢也要抢到手。那时武功也不算好,仗着是家中的独子也没人和他说过重话,谁要敢和他说他是个累赘,不让他涕泗横流是绝无可能善罢甘休的。他当时若有四宝一半懂事,想来能替澜族所做的事就不至于寥寥无几了。
江沅伸手拍拍四宝的肩,软下声音道:“是哥哥说的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四宝肩头忽然就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才道:“嗯。”
江沅走到四宝的身后,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抱住了他的肩。江沅微微伏着身,在四宝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赔罪。”
四宝有点僵硬地缩在他怀里,好半天才轻声问:“江沅,你为何要折回来?出城机会千载难逢,你弃之不顾就为了一个认识不足两个月的陌路人?”
江沅收紧手臂,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一会儿才答:“是我私心太重。”
四宝低声:“江沅,多谢你,多谢你相救,我感激不尽。出城的各位也都是豪杰,我也要谢。那日除你之外,全都出晏城了么?”
江沅闭上眼睛,咬了咬牙道:“没有。只有玉成按计划掩进守城将里了,剩下的人不放心就回城候我的消息。”
四宝:“如今我还能见几个人?”
江沅颤抖着声音:“谁都能见。”
四宝声音微变:“谁都能见?”
江沅直起身子,把边上的木头柜子打开,在里面取了一件浓黑的大氅,展开披在四宝的身后:“起来吧。咱们先去看看玉成。”
这晏城下起雪来就没有停的意思。细软的雪花扬扬洒洒地落下来,晏城的天一片灰蒙蒙的,只有雪光泛着点亮堂。四宝穿着厚厚的大氅,路都走得很慢。边上的江沅是习武之人,就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寒风凄厉,从林叶中穿过,振出飒飒的哀鸣。一路静寂,除了风声就是四宝和江沅窸窣的脚步声。
眼前就是晏城城门了,四宝停下脚步。他抬起头,城门之上挂着一颗头颅,脸上都是血污,已经看不清眉眼了。地上积了一层雪,上面一片暗红。风把四宝领间的束绳吹散了,大把大把的寒风从领口灌进去,从心口一直凉到脚尖。四宝攥紧指尖,把眼睛错开:“这是玉成兄弟吧?”
江沅仰起头道:“老二走了,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吊在这里,风吹雨淋。”江沅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连声音都毫无起伏,可四宝觉得他从未见江沅如此失态过。
四宝忽然俯下身来,朝着李玉成的方向一揖到底。四宝举手投足向来周正,行礼也严整非常。江沅侧过身瞥他,见他不急不缓地行了个全礼。四宝把手指贴上额头,低声道:“执此送亡礼,赠与受礼人。愿折寿乞怜,天佑亡灵。”
江沅站在四宝身后两步,跟着行了大礼:“执此送亡礼,赠与受礼人。愿折寿乞怜,天佑亡灵。”
二人深深一叩才起身,四宝并不停留,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个人,叫一块儿喝杯茶吧。”
江沅点头:“好。”
十几人都聚在江沅家中,四宝坐在正手位沏茶。他取了茶叶入盖碗,沏上热水,用杯盖拂去沫,认认真真用醒下的茶水烫好小瓷杯。江沅一言不发地看他异常专注地泡茶,然后素手一一分好。四宝端起一杯,淡淡道:“第一杯,我敬各位壮士。”
看一个少年说如此老成的言语本是一件可笑的事,众人却没察觉出哪里异样来。江沅第一个应了,大家也端起杯子一一还了礼。
四宝一圈看过来:“不知可否通通名姓?”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后又纷纷看向江沅。倒不是他们胆小怕事,只是这当口上不得不谨慎些。江沅盯着四宝的脸瞧了一会儿,抱拳一推:“在下江沅。”
“元庆。”
“刘天秦。”
“祁落。”
“孟松陵。”
“……”
四宝起身把众人的瓷杯满上,低声道:“好,我记住了。江沅兄弟,你把晏城图纸拿来。”
四宝把杯子撤了,又用四方砚台把纸的四个角压好:“张承已死,用不了他了。一共九道关口,松陵和元庆兄弟先攻第三道关,不必尽力,护己为先。只需半盏茶的功夫即可,从别的暗道回城,明日我把撤退的路线给你们描出来。刘兄弟武艺最高,松陵兄弟退后,你攻第一道,落兄弟第六道,白大哥一个时辰后第七道,陈兄弟王兄弟攻第二道,李兄弟第四道。不出两个时辰,统领必能察觉这是扰敌之计,调出部分兵力赶往剩下的关口。江沅,你去把这几道关给炸了。添乱即可,你出不去的,能躲就躲。退回去和其余人汇合,从第三道路杀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