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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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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远远就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一声一声像是重锤凿在地上,几乎要把主道都震碎了。江沅在边上的小摊口坐着吃饼,又喝了一口汤,等抬起头来,还吃了一嘴沙尘。眼前一人一骑呼啸而过,马上的兵将生得虎背熊腰、肌肉遒劲,手上一柄长枪霍然擦上一侧的石墙,一路勾拽磨出尖锐刺耳的嘶鸣,直托到城门口才收回枪口。他勒绳下马、掼枪入地,一气呵成。
江沅嚼着饼,听见那人用浑厚如钟的嗓音高声喊“锁城”。
小二提着壶在江沅边上问:“客官再喝碗面汤?”
江沅把饼狠狠咽下去,摇摇头道:“不必了,胃疼。”
那小二一愣,抬手挠了挠发顶:“这是咋了?刚还好好的呢?”
“后悔。”
“有啥后悔的?”
江沅忍不住揉了揉额骨,低声道:“多吃了块饼,这会子撑得慌。”
(二)
晏城是大凉的边关小城,北边再往上就是澜族,大凉人口中的蛮夷之流。江沅在晏城一待就是半个月,整日在茶馆酒楼间徘徊,也每个人作陪。他就坐在薄薄的帘子后头,喝一壶茶就能打发一天的辰光。
“刘兄,你说我们晏城也是边关小城,怎么好端端的,就锁了半个月的城呢?”
江沅摇了摇手中的杯盏,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外头的人说话。
那个姓刘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也没说话。
“刘兄在官府当值,如何也该知晓一二吧?”
中年人叹口气道:“上头有令,不可多说。你这么逼问我,岂不是要了我的命么?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大家安分点,才少惹是非。”
江沅不动声色地拧起眉头,侧过头朝外瞥了一眼。
“你且说何时才能开城吧。不瞒刘兄,小弟与外族有些小生意,这城门一锁,光是亏损就有上千金铢了。”
“生意不做也罢,你若是贿赂守城将,暗自出城,张承,莫怪大哥救不了你。”
“生意不做也罢?你倒说得轻巧,刘子年,你想我全家都饿死晏城街么?”张承的话里若是有三分寒意,剩下的七分便全是怒气。
刘子年叹口气:“言尽于此,好自为之。”他站起来,拂袖就走,气得张承在他身后把一桌的瓷盏一气儿推翻在地。江沅伸手撩开帘子,把头探出来喊:“小二,结账!”
江沅出茶楼的时候,刘子年就在他跟前。他一边追一边迭声叫唤:“刘大人且慢。”刘子年停下步子,转身看到的就是一张赔笑的脸。江沅俯身就是一礼:“小民江沅,见过大人。有要事与大人相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子年不欲多留:“要事傍身,有所不便。”
江沅躬着身,低头笑道:“大人不便,小民只好强来了。”笑里倒是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刘子年皱起眉头,怒道:“放肆!你竟敢……”他吞吐半天,居然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了。江沅慢悠悠抬起头,眯起眼睛笑:“有何不敢啊,刘大人?”
江沅一直把刘子年带进几乎废用的巷口才解了他的哑穴,刘子年咳嗽一声大怒道:“你到底……”他突然止了声,因为一把匕首正直直地抵在他的咽喉处,再进几分就要切进他的喉骨。江沅虚虚握着匕首的铜柄,面无表情地盯着刘子年看:“锁城令初三就到了晏城,为何此令来得如此匆促?”
刘子年僵着脖子,道:“朝廷的旨令,我们向来只有照做的份儿,我这样的小吏能知道什么?”
江沅眉头都没皱一下,面无表情地向前推进。利刃入肉,立刻沁出一片鲜红。刘子年脸色白得像张纸,支着脖子只觉头上的皮帽都沉了几分。江沅淡淡道:“刘大人就算在朝廷重臣间谈不上大人物,可在这晏城,您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锁城缘由这样的大事,”他沉下声音,“你不知?”
刘子年丝毫不敢动弹:“你究竟……是何人?”
江沅低下头瞅了瞅把手上的雕花,声音平静无波:“大人守着这秘密,莫非留着是想和阎王说?”
刘子年面色大变,话还未出口,又听见江沅缓缓道:“大人若有此意,小民虽不才,这点小事还是能帮的。”江沅迅速撤回握着匕首的右手,左手抵上刘子年的脖颈,一刀就要切进他的心窝。
刘子年慌乱中急喊:“慢!”
江沅:“说。”
刘子年顿了顿:“是为了……为了……”
江沅:“你若是想说,澜族王子现在晏城,就给我立刻改口。四殿下一直都关押在晏城,朝廷迟迟不动怕的就是打草惊蛇,如今锁了城反而不打自招。”
刘子年瞪大眼睛:“你为何知道得这么多?你是……”
江沅:“说。”
刘子年犹豫了一瞬,腿上便是骤然爆发的剧痛,他嘶吼一声,大腿上已经扎了一刀。江沅:“说。”
刘子年还没回过神来,江沅已拔出刀来,毫不迟疑地刺进刘子年的腰侧,痛得他登时又是一吼。江沅:“说。”
这下一刀,瞄的正是刘子年的胸口。
刘子年疼得颤气,他边颤边道:“澜族的王子卢韦逃出大牢了,锁城令这才下得仓促。我能说的,都说了,江少侠,你……”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沅。
“果然。”江沅面色无波地拔出落在刘子年胸口的刀。刘子年顺着力道滑在了地上,衣袖撇在石板上磕出轻轻的一响。
正是隆冬,三面都是围墙,风从背后吹过来,把江沅玄色的衣袍掀起一个角来。地上的细碎石子窸窸窣窣、滚滚停停。天上忽然飘了一点雪,淡淡点在他的两肩。江沅俯下身子把刘子年的眼睛阖上,又弯下腰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全礼。肩上的细雪一并滑下来,正好坠在刘子年的渗血的胸口。
江沅整好衣帽,转身,才发现巷子的尽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土衣土鞋,胳膊细得像两条竹竿子。少年就那么站着,睁着一双黑珠子似的眼睛复杂地瞅着他瞧。仿佛还是方才那阵困在窄巷里的风,从少年的额角抚过,撩起乌黑的发,露出略带锋利的眉。江沅眼神一深,低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三)
少年皱着眉头说:“我知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少侠如何能饶我一命呢?”
江沅压低帽子,遮住眉眼:“我会给你个痛快。”
“可我还不想死。”少年盯着江沅,一个字一个字说。
“刘子年也不想死。”
少年默默收口,垂在两侧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右脚向后踏了一小步,俨然一副守御的姿态。
江沅微微抬了抬头:“会武功?”
少年没说话,目光死死锁在江沅的刀口上。江沅也不再问,左脚点地,屈腿横踢,手指一转,匕首就被压在了掌下。少年赶紧侧身避过,无奈巷口太窄,出路又被江沅堵死了,贴在地上蹭了两步才险险躲过,着实狼狈不堪。江沅看这少年伏在地上,居然有些脸红。死到临头的人倒是还有心情羞恼。江沅挑了挑眉,手上却毫不含糊地补刀。少年只好又狼狈不堪地继续蹭地,虽说姿势难看,除了割破了一点衣裳,还真的刀刀避过了。江沅也不着急,就这么一刀一刀地把他逼到巷子的最里头。少年仰着坐在地上,边上就是刘子年凉透的尸体。
江沅埋下头道:“得罪。”
少年闭上眼睛,突然说:“且慢!我也是澜族人。”
江沅顿了一下,才用刀侧用力拍拍少年的脸:“如何信你?”
少年闭着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就不住地轻颤:“你方才朝着那人行的就是澜族的送亡礼。澜族的风俗里,行了周正的全礼,死者就能忘此世灾苦,求来生安宁。不过代价是行礼者要自折阳寿,所以会行此礼的人并不多。”
江沅眯起眼睛淡淡道:“就算你是澜族人,兹事体大,杀你封口我才安心。我下手快一些,你走了,我也恭恭敬敬地给你行一个送亡礼。”
“等等!大哥你不是想出城么?这晏城我很熟。连地底下有几条走道,河边上会有几条渔船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江沅向前探了探身子:“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城?”
少年紧紧闭着眼睛:“心系锁城之人必想出城。”
江沅:“接着说。”
“大凉的澜族人早被屠得聚不成团了。少侠不惜灭口也要求得的答案若不是想要出城送到澜族的大部落里去,难道还往南传给溃不成军的分散的族人么?”
江沅微微一怔,半晌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少年的脸:“小小年纪,怎么懂得如此之多?”
少年小心地睁开眼睛:“卖个聪明,好在少侠手底下讨个生。”
江沅忍不住勾起嘴角,饶有趣味道:“你跟着我做甚?”
“我也想走,可我知道太多不该知的,少侠能放我活着离开?倒不如跟着少侠做事,小人平庸无能,但对这晏城熟悉,少侠若想出城,兴许能帮上一点小忙。”
“叫什么名字?”
“唤我四宝就好。一二三四的四,宝玉的宝。”
匕首“砰”地一声就扎进了墙。
“江沅。江沅的江,江沅的沅。”
江沅给四宝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四宝身上也没多少肉,瘦得可以看见嶙峋的骨头,只有小腿和小臂稍微结实一点点。江沅打量了他一周,直盯得四宝脸上发烫才收回目光,扭头道:“四宝,你饿了几天了?”
四宝:“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饱过。”
江沅比四宝高半个头,他上前微微低头,利落地把四宝的袖口扎好:“先带你把肚子填饱。”
客栈的底层从来都是用饭的地儿,一张张实木桌子擦得锃亮。小二一边上菜一边寒暄:“哟,这位小公子生得真是俊俏。不知有有多少姑娘心里正惦念着呢!”四宝仿佛听不到似的,腰背挺得笔直,认真等着吃饭。小二在四宝这里讨了个没趣儿,又转向江沅:“不知道您是这位小公子的……”
四宝转过头:“他是我兄长。”他顿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江沅:“是吧,哥哥。”
江沅愣了一下,然后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根筷子敲了敲四宝的脑袋:“废话恁多,东西到了还不趁热吃。”
小二笑道:“原来是兄弟。”
江沅又摆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来:“怎么,生得不像?”
小二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江沅继续笑:“直说便好,没人怪罪你的。我这弟弟是生得好,可和我这大哥摆在一块儿,就不够看了。这理我懂。”
小二:“……”
江沅转头看向四宝:“是吧,弟弟。”四宝抿了抿唇,舀了一勺热汤进碗里,和米饭拌好了,低头挖了一大口,吃得一边脸都鼓起了一块儿。江沅伸出一根指头点点四宝的太阳穴,朝小二小声说:“瞧见没,这会子又不说话了。我弟弟这里,有点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