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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神眷之人1 ...

  •   十三年前,刚开始牙牙学语的怀绣在一个江南罕见的风雪交加,星月俱被阴云遮蔽的夜晚,被人从温暖的睡梦中一声声叫着名字唤醒。

      和父亲相比似乎有些过分年轻,甚至说得上年幼的母亲跪坐在她面前,如花似玉的脸上写满了她看不懂的表情,眼里也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眉间结着的冰霜比窗外呼啸着的更加寒冷,捏着她稚嫩肩膀的手一分分加上了力道。

      怀绣后来一遍遍从旁人的口中辗转接近了那一夜母亲眉间眼里的含义。

      从北疆传来的急报。
      父亲死了。

      官方说法是战死,小道消息里还包括军营哗变,带着丝丝缕缕上位者阴谋论的味道。

      但看先帝扶棺椁痛苦的模样,又实在不像。

      出事之前,怀绣的母亲一直被人视为全京城最幸运的女人。

      她歌女出身,没有人知道她如何在一个宫宴的夜晚爬上了怀将军的床榻,没有人知道她如何珠胎暗结怀上了尚无子嗣的将军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如何被流掉的,人们只知道不久之后怀将军的元配妻子病死,而她被抬进了门,从此由一个身份卑贱的三流歌女成为数一数二的京城贵妇。

      这个女人的命运注定要在这一晚再次转折。

      她带着行囊连夜离开,她的人生就像是刚刚开放便在暴风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娇艳花朵。就此失踪,下落不明。

      坊间对她的离开作出了种种猜测,从她骑马去了北疆到和旧日情郎携款私奔,从极致的贞烈到极致的卑劣。但这些闲言碎语早已被她抛在脑后,与这个女人再无干系。

      那一晚,她最后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吻了吻怀绣的额头,对眨着困乏双眼的女儿做了最后的道别。在成为将军夫人的这些年后,在通往荣华富贵的黑暗中跌倒再爬起之后,她终于重新获得自由。她离开了,离开时她的脸上是不是带着笑?

      她以最卑贱的女奴身份,本来只是想要获得与她一样的那些女人们共同向往着的荣华富贵。但如今,她又亲手抛弃了荣华富贵,奔向未知的自由。

      诗人叹,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

      父亲去世,母亲潜逃,家奴一哄而散,旁支争夺财产。

      根本没有人顾及角落里那个小女孩。生存变成莫大的问题,摆在年幼的怀绣面前。

      “小姐,”管家半跪在她的襁褓前,“将军的丧事办完后,将军府已经不剩多少钱了。”

      虽然怀绣才学会走路,但还是发现了原本人来人往的将军府近日变得格外冷清。

      院子里扫地的婆婆,种花除草的大叔,厨房里烧得一手好菜的阿姨还有偶尔记得给她送饭的大姐姐好像都不再来了。

      “老将军于我家族有世代之恩。如果小姐不嫌弃的话,就先和我的家人一起住吧。”

      管家的一番话在怀绣耳中与叽里咕噜无异。

      这大叔嘴巴一动一动在说什么呀?一点都听不懂。

      不过他领口纽扣上那颗珍珠倒是很光洁,好看极了。怀绣凝视着珍珠,咿呀着向他伸出了手。

      管家把将军府剩余的财产封了起来严加保管,可旁支们却不愿放过那笔钱,常常找上门来。

      不过一年,老管家就告诉她一个坏消息:“小姐!请恕老奴无能!库房被您的叔伯们搬空了,从此……”他用干枯的手抚面,涕泗横流,“我们的将军府,只剩一副空壳了……”

      她要是怀将军的儿子就好了,所有人都会尊尊敬敬称她为将门虎子,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有一官半职,将来封妻荫子。

      如果说将来的事情太遥远,那么她立刻马上当下就可以封宅荫母。

      对怀绣来说,怀将军更像是话本里的英雄,故事里的人物,而并非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一个人。

      她对弃她远走的母亲没有多少恨,反而更加抱有好感。

      在十三年里怀绣经历过太多太多身边的人不告而别,从最开始的伤感到逐渐明白他们也只是为了生存。她一次次梦见母亲临别时的吻和策马离开的背影,越来越明白这个女人超乎寻常的勇气。

      *
      城南,怀老将军老宅着了老大的火,火光冲天,映得日月骤失颜色。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

      只不过柳星魁的未婚妻的表弟想试一下行贩供货的,据说是景王大婚时用过的同款超华丽烟花质量如何。

      恰巧他家母亲因为见到儿子终于有人要太开心而摔了一跤,他不得不先陪进去关照着,恰巧他让放烟花的那个仆从是个酒鬼,恰巧那仆从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于是发射的角度偏离了一点点点燃的引线数量也多了一点点,又双叒叕恰巧那批烟花的确质量非凡,傲视群花——

      原以为只是一支小小的烟花,想不到下一刻便地动天摇,顷刻间火光冲天。

      “我……我刚才是不是,嗝,朝隔壁的院子打了一,嗝,炮?”

      仆从的目光移动到脚下几十支已经空空如也的烟花筒,又移动到眼前的火场,呆立在原地,张大嘴巴打出一个味道浓重的酒嗝。

      这批烟花后来被运到了皇宫,天子下令工匠从里到外从外到里里三层外三层彻彻底底研究,竟然研究出了火炮并在不久的将来应用于战争。

      从此开创了一个崭新的热兵器时代。
      这是后话。

      柳星魁赶到的时候恰好和一个没命地往火场里冲的身影撞上,饶是他堂堂七尺男儿,也被当胸袭来的巨大冲击力冲得噔噔噔一连后退三步。

      “我xxx!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急着去送人头的!你给老子站住,没看见里面危险啊?!”

      虽说柳星魁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好歹也生了副古道热肠。见有人送死哪能坐视不理,赶紧扑上去拉住对方,结果差点被推了一个趔趄险些让对方挣脱,火气一下子冒上来:“你他妈给老子站住!这房着火了!着火了你看不见吗!”

      对方回过头来的速度太快,柳星魁只来得及呆了那么零点零一秒:“啊?居然是个小女孩……”

      鼻梁上就猛地挨了一记上勾拳。

      柳星魁疼得连骂都骂不出来了。

      偏偏那个就知道站在旁边围观连个屁都不敢放,等人冲了进去才像被松开了命运的后颈皮的未来小舅子还要往他这里凑:“表姐夫你没事……”

      好不容易施舍一下同情心却被反过来暴击的柳星魁怒吼:“没事你个头!现在是管我有事没事的时候吗?人都冲进去了,你你你!”

      手指左中右连点三员大将,“还不快救人!”

      都说物似主人形,柳星魁一直看不起他这未来小舅子,觉得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孬种。

      果然仆从和主子一个怂包样:“不要啊柳大人。”

      “小人不可以。”

      “小人害怕啊。”

      柳星魁看另外几个人。
      另外几个人齐齐后退一步。

      “要你们何用?危急时刻一个个都给我缩卵,连一个小姑娘都敢往里冲,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就不敢了?不进去的等会都给我丢到河里去!”

      “柳大人,小的们都会水。”

      “柳大人,小的们不会火。”

      柳星魁大怒:“就知道给老子在这耍嘴皮子,你们进去会死吗,啊?!”

      仆从们一改拨浪鼓似的摇头,整齐划一点头:“我们会死。”

      ……

      柳星魁:“……卧槽!最后还得老子亲自上!”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腿都在打颤。

      他心一横,就要撸起袖子往前进。灼热的火焰一下一下舔舐着衰败的门墙,柳星魁稍稍一接近便觉手臂上传来被灼烧的剧痛,当场滚了回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啊啊啊啊!灭火!”

      “表姐夫……”偏偏在他人生最丢脸的时刻,未来小舅子的声音又像蛊惑人心的恶魔一样响起,“这里门庭冷落,想必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他们今天是自己不慎着了火,与我们有何……”

      那半块“将军府”的门匾,已经被亮橙色的火舌吞噬,只留下半个摇摇欲坠的“府”字。

      柳星魁忽觉喉咙干涩,干涩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盯着小舅子的眼睛,希冀从里面找到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西天的云彩像要与冲天的火光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火势愈来愈高,还是整片天空连同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

      救人。

      这是怀绣下马,粗粗环顾一遍众人面孔后心里唯一的想法。

      老管家还在里面!

      那么多为小酒馆备用的建材,难怪一点就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院子里堆满易燃物的今天?

      救人!

      这是一条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退路的路。滚滚浓烟直冲面门,很快把怀绣的身影吞噬。眼睛像被人重重打了两拳,鼻子酸痛,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抹掉不断夺眶而出的刺激性泪水。

      火光凄厉。
      满目血色。

      她曾花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栽种的兰花桃花山茶花如今全部化作肮脏的泥土,焦黑的枝条直直伸向看不见的天空,像是濒死的妇人伸出却没有人抓住的手。她曾花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一片片铺好的屋顶连同与之齐平的秋千架一起被大火吞没,剥落,所有回忆残酷地毁灭在眼前。

      院子里没有。

      卧房里没有。

      柴房里没有。

      到底在哪里……

      直到她在唯一的水井边听见屋内传来老人微弱的呼号:“小姐……”

      终于找到了。

      佝偻,瘦小,干瘦,孱弱。

      怀绣第一时间冲向那个满头是血的身影,扶起他艰难地分辨出火光中唯一的生路,用身体挡住门廊顶上不断落下的碎裂的瓦片。

      怎么回事,没什么重量的碎瓦被火燎得滚烫,落在背上居然像一把把刀子,刀刀凌迟。

      “小姐……”

      “闭嘴!死老头平时我也没给你多少吃的喝的怎么这么沉!”

      “小姐……”

      “闭嘴!死老头都流了这么多血,看见屋顶塌陷就不知道躲开吗!就算脚崴了就不知道用爬的吗!只要能活下去,狼狈一点又怎么样?”

      “小姐……”

      “闭嘴!就算你断手断脚重度残疾我也会替你养老,听见没有?不接受反驳……咳咳咳……”

      “……”

      “喂,死老头……”

      “……”

      “喂!你倒是给我发出声音啊!不许睡过去!”

      无力地搭在怀绣肩上的手布满了苍老的沟壑。如今缓缓垂下,一只未编完的草鞋落在地上。

      宁逊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要是再不快一点,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生命里消失。那是一样还未来得及变得对他重要起来,却在未来将会成为他无法替代的重要之物的东西。

      他掀开车帘:“车夫!就不能再快一点吗?”

      车夫道:“回王爷,不能。”

      宁逊大怒:“本王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使臣好心相劝:“王爷稍安勿躁,您上个月不是才上奏提议城内不许高速行驶马车吗……”

      话音未落就被宁逊骂回去:“被驳回了!你给本王闭嘴!本王爱怎么飙车怎么飙车!”

      “浇花。”车夫此时才回答道,“小人是淮王府园丁,管家全家都被王爷逐出王府后王府上下找不出一个车夫才捉了小人来顶替。”

      宁逊:“……”

      他抢过缰绳,用力甩了一下:“你给本王到车里去!本王自己来!”

      这天京城街头又出现一位长得很像穿得也很像天子的兄长淮王的车夫驾着一辆马车全程超速呼啸而过大街小巷踩踏无数路边摊的奇观。

      由于工部收到的投诉过多,连天子都忍不住支着下巴想:“要不……还是通过那家伙上个月的提议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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