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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尘烟往事 ...


  •   一天的奔波下来,孟谈的军队已经与段彦会合了。

      夜色昏沉,营帐中微明的烛光在远望中散布成点点黄晕。空旷的野地上刮着寒风,枯草落叶簌簌作响,在北方冷清的月光里投下重重叠叠的细碎影子。

      军士们开始了夜间的巡守,营地内陷入了少有的静谧。孟谈帐内却还是聚集了一众谋士和将领,正在商讨围歼外族的事宜。

      孟谈看起来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高庄一动不动地坐在一边,恭顺垂目,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进的灯下的阴影里。

      谢桓注视着前方,微微有些恍惚,眼中苦涩与无奈一闪而过,终究还是将脊背挺得笔直,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肃容正坐。

      李周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眸里波澜不兴,闭着嘴不发一语。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事实上,孟谈自己想必也早就想明白了。就算是留下了这二十万外族人,也不可能真正解决外族之患。段彦一日前就派出了人马袭击外族的王庭,最多也只能将外族震慑一段时间。

      如果塞外不是莽莽的荒漠与草原,是如同中原一般的适于农耕之地,那么歼灭外族的主力的确可以让他们此后再无翻身之时,数次皇位更迭之后就能将呼古扎里、莽泰仑、珍穆尔等地彻底纳入江朝的国土,两地民众再无分别。

      然而在塞外广阔的土地上,往西荒漠连绵,除了绿洲和山前平原以外杳无人烟,往东、往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夏季水草丰美,冬季干寒少雨,各部落牛羊成群,以牧为生,不事生产,和江朝人的精致考究、食稻种粟完全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下,塞外之人的生活远不如江朝人舒适,也形成了能驱马纵横的强健体魄以及好勇斗狠、粗犷剽悍的民风。

      因此他们用锋锐的骑兵、强横的武力到江朝遍地农田、有着茶叶丝绸的土地上进行频繁的掠夺,也时常觊觎着这个丰饶的粮仓。他们随时可以对江朝发起快去快回的攻击,江朝要到草原和荒漠上作战却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去侦察情况、确定路线、准备物资,更要让士兵适应塞外的环境以尽量减小在行军路上死亡的人数。在那样的地形下,外族人的骑兵无疑可以发挥最大的效用,江朝的骑兵却只能用人去填。

      他们知道草原上突如其来的狂风,知道流沙和水源的分布,陌生的天象却足以要了江朝士兵的命。在塞外的作战,外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中原历朝历代几乎绝大部分的胜战都是以数倍的兵力造成了一定比例外族人的伤亡,而极少有相等兵力更不用说以少胜多。

      孟谈的翎威营此前之所以能够以数千骑兵凿穿鱼机的军队,是因为他们将鱼机士兵引到了山脚,先用滚木、滚石等打乱了鱼机人的阵型,破了鱼机骑兵一往无前的势,而后又借用了当日的风向,放火点燃了周围大片的枯草,趁着短暂的乱局放了好几拨冷箭,不射人只射马,在将敌军削弱到最低点的时候凭借山势迅速冲锋。因为江朝士兵在对抗外敌时罕见的以少胜多,翎威营这才声名大振。可以说孟谈的资本很大一部分都从那时候开始。而细究起来,这其实仅仅是一场战术在中原十分普通的、狡猾而好运的战斗罢了。

      如果是在敌军平时正常劫掠中的战斗,江朝士兵可以说已经没有多少斗志了。正如鲍卫之前说的,他们无赖而有效地抢完就走。

      即使今日他们的主力在这里损失惨重,甚至达到暂时臣服的地步,江朝百姓也不可能到塞外的苦寒之地去生活,那么不用多少年,他们就会又以独特的优势在那片土地上繁衍起来。

      届时,百姓依旧要忍受无休无止的劫掠、朝廷大军一波一波用人去填的攻击和再一次的降而复叛。孟谈无疑很清楚这一点。

      于是孟谈知道了手下的谋士们将要提出的建议——用五座城池换来这次胜利即谈判的资本,然后进行和谈。

      就像他们之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即使这次看起来形势对他们有利,即使付出了那五座城池,也只是换来外族比以往长一些的安分时间。没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孟谈缓缓开口道:“就这样办吧。”他转向戴集,“奉谦,去向段老将军要那本《三族录》来。夏老将军肃整,段老将军宽厚,镇抚多年,此次还需倚仗段老将军。”

      李周慢慢向自己的营帐走去,北方的寒气从他的衣领一点点渗入体内,他却不想加快脚步,似乎这样并不匆忙的行走可以给他带来冷静的时间,将内心逐渐升起的思绪沉淀下去。

      月光如同一波潮水掠过一地枯草,留下星星点点的凝霜。

      他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白日里被他掩藏起的往事再次在脑海中朝他涌来,一幕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他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自己软弱无能、潦倒苟活的时候,支撑着病体想要去投军。

      然后他的母亲以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的强势冷笑着将他的父亲锁进了屋里。

      他的父亲终于用生命去践行了时常对他念叨的理想,撞死在官府前请命之后,他看着路人远远地绕开尸体,然后从官府中出来几个人将他的父亲拖走。

      最后连那些血迹也被泼了几盆清水,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时城守的马车慢悠悠地停在门前,一身锦衣的年轻人伸出穿着华贵软靴的脚,轻轻踏在地上,从水迹旁走进官府。

      后来这个年轻人的头在关秦铁骑的刀光中落了地。

      现在关秦铁骑即将分崩离析,钱勤也即将在孟谈和嘉善关外许许多多诸侯的攻击下,或是庙堂之上官员们平静的笑容里、年幼痴呆的帝王似懂非懂的稚嫩笑声中走到尽头。

      他识破了齐温的阴谋,甚至包围了外族,然后要与外族和谈。

      他总是能看到各种各样看起来势在必行的改变,而后亲眼见证着这些改变在现实的海洋里转瞬之间无声无息。

      他努力地回想当时自己的心情,却已经记不清了。也许他那时想要将这些改变延续下去——就像他之后对于谋略的热衷。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初时的计划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产生些许无力。

      他不断在心中重复着很早以前就告诉过自己的话,在现实面前需要忍耐和妥协。

      是的,就是这样,不要再去想那些无谓的事情,那并不符合你的谋略。

      不要有软弱的、偏私的情绪,你要看到全局,正如你一开始期望的那样,让所有事情都稳稳地随着计划走下去,这些早就预料到的不如意绝不可能被改变。

      他感到好过了许多,事情仿佛又回到了他的控制之内。他牢牢地抓住那种安心的感觉,生怕它脱离了自己。

      他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营帐门口,正准备进入帐内,却发现谢桓正站在一旁,像是在等他回来。

      他微微有些讶异,随即明白了原因:“温卿。”

      谢桓卸下了在孟谈帐中议事时的严肃静穆,看起来有些疲惫,朝着他点了点头,轻声开口道:“行章,可否与桓一叙。”

      他笑了笑:“固所愿也。”

      两人进了营帐中,谢桓却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站在一边注视着晃动的烛火。跃动的光使得他的轮廓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李周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谢桓才转过身来:“世事如此,不坠平生之志。”

      他顿了顿,看着李周,起誓一般一字字缓缓说道:“余虽微薄,此生亦可致圣贤言,立生民愿。”

      “事必更易。”

      谢桓离去的时候,李周隐约感觉到谢桓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极大的区别,但他却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什么。

      他熄灭了烛火,有些难以安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尘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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