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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始知初心 ...
李周第二天再见到孟谈时,却又是与昨日不同的一番光景。
桌案上摊开了放着一本书册,远望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孟谈见他来了,便拿起书册笑着递给他。
他有些惊讶地细细看起来,发现着册子上写的竟是外族王庭诸事。
他翻页的动作停了一停。
三族中鱼机一族处于较高的地位已有百年,其大族领是库扎巴勒王,王庭在呼古扎里沙漠的东北角。库扎巴勒的姐姐曾与莽泰仑草原中西部的蚕兀王庭联姻,却不明不白地在与蚕兀王图里科尔宠妾娇娜姬同时怀孕之后暴亡,随后娇娜姬却平安产子并被封为后姬。库扎巴勒素来脾性暴躁,听闻这件事就遣使去向图里科尔讨说法,图里科尔答应赔偿牛羊三百匹和蒲牙绿洲,却最终只给了一百牛羊,绿洲更是提也不再提起。加上此前的一些小矛盾,两族为此摩擦不断,剑拔弩张。
王师伊察汗及其手下都对此感到相当不满,隐隐有和图里科尔对立之势。
此外,莽泰仑西南部的玄姑一族的先祖是鱼机一族流放的罪人,在牧场较少的荒芜之地繁衍下来,祖祖辈辈过着远不如鱼机的生活,若说不心怀怨恨和向往,那是不可能的。
算上这一次,百年来三族只联手进攻过两次。这一次不仅是由于齐温的手下重金贿赂了一些族领和烧了一部分草场、污染了几条河流的缘故,更有玄姑族的大族领察廓巴勒和鱼机的库扎巴勒都野心勃勃,想趁着中原内乱占据那些肥沃土地的因素在内。
外族人知道吞并中原的困难性,这才肯暂时压下矛盾,合作进攻。
这样一理下来,李周立刻就发现了关键。
和谈是不可能阻止的。但是和谈之后,也不是不能再做手脚。
他继续看下去。
如果派遣使者去承认他在三族内的领袖地位,赐给鱼机茶叶和丝绸,对他们摆出三族中最温和的态度,那么这个一直以各族领袖自居、迫切想要稳固自己统治地位而又傲慢自大的鱼机首领对另外两族行事必然更加跋扈而肆无忌惮。只要再小心加以挑拨,自然可以将他们的矛盾变得无可调和。
但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他们之前能够联手,也未必不能意识到江朝在一旁等着得利。
所以还要在使他们发生一次较大的冲突之后去给察廓巴勒援助。假如是在以往,面对这样两头下注的行为,库扎巴勒肯定会强硬地向江朝闹事,但若是在刚刚损失了主力之后,他即使想闹也无法掀起浪来。
这个时候,即使他们反应过来了,也不得不争取江朝的支持。
李周忽然怔住了。
他不用去想也知道写了这些的人是谢桓。
他以为自己够了解谢桓了,坚定到近乎固执的地步,为了从小所学的圣人之言——忠君安民可以不惜一切。可也就是谢桓,看着五座城池在自己的眼前沦陷而沉默不语,甚至提出封爵赐物的计谋,放弃了上邦的威信,亲手削弱了皇室的尊严。
这时谢桓的样子无比平静,没有一点此前的压抑和忍耐。他是真正接受了这些。
李周突然想起谢桓说过的话。
“事必更易。”
谢桓依旧端坐着,风骨凛然。
不恨不怨,无畏无悔。一往无前。
李周感到仿佛有什么压抑许久的东西在心中翻涌,骤然冲上来使他几乎落泪。
那是二十年来的无力和退缩,几乎要成为习惯却渐渐失去了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崩溃的隐忍。
起初他将忍耐视为计谋,等待着改变的时机;后来他将忍耐看成了必然,将妥协、逃避、逆来顺受看成了现实。
他攥着书册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又忽而有些想要笑出声来,终究是没有。
一条条计策瞬间涌现出来,并不是凭借着以往冷静的筹谋,而是伴随着阵阵酸楚和心头的温热。他第一次这样急切地试图证明自己。
不是为了证明给他人看,只是为了证明给自己。
李行章,你可以不用妥协。守住初衷,可以改变一切。
“所予不均,始间三族。而后离君民之心,分子嗣之本,有三子托牧,为伊察汗所效;则明助伊察汗,而暗扶五子帖伦,兄弟阋墙,不睦不宁。当次之时,使人死托牧,事败,而后罪伊察汗,又显扶五子之迹。托牧固信而重之,然性疑而不能断,虽不言,必有所忌。伊察汗不驯于君,所为者宗贵之利也,而权重跋扈,纵托牧事成,亦将离德;今猜于其,终难解疑。衰王室,盛宗臣,权诸子,自是而蚕兀之乱发。
“玄姑、鱼机既平,而蚕兀未足为虑也。为君也,则苟安一隅,托于妇人,侮慢宗贵,新旧难合,子而不教,势争水火。为臣也,则妄犯为乱,忤逆上意,不谏错失,不理政要,辕辕为私,辙辙为利。君也不君,臣也不臣。虽有带甲之兵百万,稻黍麦菽积仓,亦败亡之国也,况人疏物贫之夷狄耶?
“败之而后往来教化,死贵臣及王室,收其民错杂于边境。以江民之众、大道之博,终不致反归其类。流罪徒,食饥民以饶土。百代之后,其与江民无异而荒土可见绿植焉。虽天下定而后可以为之,终有所治。”
他站起身来,对着孟谈深深一礼。
“故外夷空有漫漫之疆,皆为废土;平沙丰草,皆为旧墟。”
孟谈走上前将他扶起,黝黑而因为到了而立之年开始显露皱纹、长着微卷的短须的脸上一瞬间竟气魄逼人,浓眉下平日看起来总像是眯着的小眼睛里仿佛闪过难以名状的光彩。他如同初见时一样,反过来朝李周施了一礼。
“愿安天下。”
李周和谢桓一道走出营帐的时候,兵士正押着一群人走来。
男女老少皆有,虽然因为是阶下囚而免不了狼狈,穿着却不错。勋威营统领马元走在前面,随即停下来和他们问好。
李周心知这应该是那些被俘官吏的家眷了。而西庸、詹陆城由于仓促,再加上只换了城守,并不会带来这么多人,这些人应该是来自河吴的。他并不在意地扫过一眼,却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女子。
谢桓显然也看到了,微微皱了一下眉。
虽然鬓发有些散乱,穿着也并不华丽,脸上还有些污迹,却并不妨碍人们看出她的美丽。头上最贵重的饰品只是一根刻着莲花花纹的银簪,她浓密的睫毛下的眼睛恍如秋水,因为微微垂头的姿势显得含羞带怯而又惹人怜惜,眨眼时仿佛平静的湖面上被微风吹开的涟漪一般动人。有些干裂的嘴唇泛着点白色,却还透着些许尚未褪去的润泽的红。一缕发丝垂在耳边,给她姣好柔美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娴静。她只能穿得上是小家碧玉的穿着非但没有减弱分毫她的容色,反而被她衬得清丽秀雅。
如果真的要说起来,李周和谢桓并不清楚孟谈是怎样对待女色的。这种看起来楚楚可怜、温婉柔顺的女子按理来讲还是比较能够激起人的怜爱之心的。只不过他们到底觉得孟谈不会是耽于女色的人,即使真的因为这个女子的绝色而起了心,也不是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故而虽说多留意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马元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哈哈一笑道:“这可真是……”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就进了营帐。
由于这个意外,李周就也跟了进去。
刚一站定,那个女子就突然快步走出人群,跪了下来。
兵士立即戒备起来,她倒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维持着之前微微低头的姿势,轻声开口道:“妾河吴城守蔡知何之妹也,请见家兄。”
孟谈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允许,像是在等她说出理由。
她并没有被这寂静所带来的威慑吓到,而是磕了一个头,语带恳求:“妾自许徐将军以来,与家兄相离十年,而幼时顾望之情犹不敢忘,今徐将军经河吴,疾病而终,妾得见家兄一日而其囚,唯愿相见而后辞。妾自知微末之身,此番无状,实难自已耳。”
她语声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却还是坚定地说道:“见之,妾即自罪以死。”
李周看着孟谈的表现,也就放心了,至于蔡氏的请求,他便不再关注。
孟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几个兵士跟上去。
蔡琬像是很安分,低眉顺目地小步跟着带路的人走了过去。
蔡喈看起来很憔悴,不过几天就瘦了许多。他抬起头,看到蔡琬站在眼前,一时显得茫然怔愣,嘴唇抖动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蔡琬微笑着看向他:“兄长。”
蔡喈注视着她的笑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哭又笑:“知兰,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蔡琬依旧笑着。
她用像是小时候念童谣一样的语调轻声笑道:“兄无官,妹非妾。”
“只是王郎已死,年华已灭。”
她倏然一把拔出银簪,奋力朝蔡喈的脸上掷去。
兵士还来不及拉开蔡喈,银簪就已经直直地戳进了蔡喈的眼睛。
蔡喈没有躲开。
他用仅剩的力气挥开要拖他的兵士,累极了一样躺在原地。
蔡琬终于流下泪来。
她将银簪刺入自己的脖颈,安静地伏在地上,任由鲜血染红了她素色的衣领。
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没入耳后,悄无声息了。
喔,也许第一个番外就要给蔡喈和蔡琬兄妹了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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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始知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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