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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布衣而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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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些日子许多活跃的寒门士子中,李周出现在聚会中的频率慢慢降低,只参加一些以重要的集会并打着请教学问的名头拜访以书院夫子为主的老学究,行事越来越谦谨低调,仿佛就是一个学问精深而不通俗务的儒生。大儒多出士族,自然认为他是更加靠拢世家,对于学问好肯求教的后辈观感也不错,自然更加另眼相待;而因为他在集会上对于寒门态度很好以同窗之礼相待,也时常在大儒那里替他们卖些人情,寒门则认为他是通过学问出头而不忘本的励志典范,这样下来他的才名不堕,然而却渐渐淡出了攀附世家的形象。
看起来士族似乎拉拢了许多寒门士子,十分有利于他们进行巩固统治的计划。但事实上,所谓的拉拢必然要有等价的回报筹码才能稳固。寒门得到名声,世家获得人心,然而寒门的利用价值的限度和人数的众多注定了他们只能得到名声,现下人心浮躁,朝廷也规定推举制是根据声名来考察的,多少寒门士子的最终目的都是以名声为跳板获得官位,往日世家只是偶尔推几名寒门出来作为傀儡安抚人心就足够了,但如今有名声的寒门士子多了,不甘于平民身份的心思也就越发强烈,“上品无寒门”的情况若是持续下去,这场本就充满欺诈的政治交换在乱世争富贵的躁动之下必将变得无比脆弱。钱勤的名声已经被抹黑了,以致于寒门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所以尽管他居于丞相之位,在绝大多数寒门士子看来也并不算是高层官员中的寒门一派。
世家知道这一点,他们原本想要控制好节奏,在乱世初起时便以迅疾的速度掌控局势,而后依旧向现在这样掌握着主动权去高居于上地恩威并施,先抬举再打压然后给一定好处,彻底让习惯弱势的寒门熄了心思安分下来。但若是在乱世起前便将人心挑动到最高峰,打乱他们的节奏,到了乱世之后再行打压只怕就会激起强烈的反抗了。
李周表面上波澜不兴地生活着,却在暗地里给自己在京城的关州老乡,钱勤的主要谋士之一甄守的门客戚平去信,让他说服甄守削弱钱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折服于钱勤的人格魅力,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钱勤危如累卵的情况。最初的热血过后,在跟着钱勤没有丝毫前途的情况下,加之戚平平日潜移默化的影响,甄守早就开始向世家靠拢。不能让钱勤倒台,但将他的一部分势力早早策反过来却可以向世家表示忠心。于是他暗中活动起来,而那些小动作却被戚平经营的暗线偷偷透露了一部分给钱勤。钱勤目前引而不发,只是还有那么一丁点对于理想的自信和天真,想要最后观察一下甄守。
戚平是他早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的棋子,很得甄守的信任。戚平的父母是杂耍艺人,所以他出身低微,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中注定难有作为,也就没有什么野心,从而在被李周所救之后甘心为之所用。
一旦甄守动作大起来,钱勤必然会出手,届时谋反的速度将被拖慢许多,钱勤的一部分势力会被内耗掉,但也不会归于世家。谋反越迟,乱世到来也就越迟,人心就会有充分的时间一点点浮动起来;钱勤的势力被内耗,也减少了将来他的抵抗力,方便一些初期弱小的中下层身份者领导的军队前来分一杯羹,更能让李周挑到明主;在京城动乱的期间,戚平也能顺势将人渗透进关秦铁骑里,方便这支全都由寒门组成的精兵在将来某个时候发挥助力。
尽管李周身在南方的平州,表面上只能做一个日子清苦的寒门名士,却并不妨碍他一点点收拢早早布下的局。
他只是在衡湖书院内早起听课、辩论,抓紧时间阅读着藏书阁的书目,有时参加骑射的课程,静静地看着寒门士子由一开始的感激兴奋变得越来越焦躁不满。而以王台为典型的一些世家子弟也在一点点失去耐心,更有一些寒门士子看清了世家的目的,世家一连推举了好几个寒门进入五品反而让人心更为不平。一时间暗流涌动,冲突愈加尖锐。
他在纷繁的时局当中读着自己的圣贤书,拿起笔临摹着名家字帖。
张庭前来拜访,依旧轻松地笑着,拱拱手和他谈论着书法。
他却知道自己并不能够真的以若无其事应对。若是别的人可能依旧会以为他只是运气好地淡出了纷争,但他比谁都明白张庭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力。即使他现在暗中操纵了一下局势,也不能自傲到以为能以布衣之身躲过世家的正面打击。他不能让张庭明白他都做了些什么,只能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客气的态度,以使张庭认为他有所察觉世家笼络的脆弱之处才明哲保身地退下来。
他了解张庭的明察,张庭也同样了解他的圆滑与精于自保。只是在他的刻意隐瞒之下,张庭并不知道,他两不得罪的自保之道通常都是建立在掌控全局之上。
最终张庭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又笑着语气不变地转移了话题:“庭自家君处而来,叶千越之事已有眉目。”
他清楚张庭暂时相信了他,才肯谈起叶泠殇的事情来证明信任。他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张庭重又变得真实起来的笑容却让他隐隐有些异样的情绪,并不怎么舒服。他不想去深究那是什么,毕竟一切都还在按照计划进行着,也就应该没有什么不对的。
同时,他也相当想知道叶泠殇的事情,便微笑着顺从地询问道:“如此甚好。怀明可知是为何故?”
“张枫扬自言为异界之人,”张庭停了几秒,显然有几分将信将疑,“且叶千越与其均为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虽庭不欲语怪力乱神,此亦如孤魂野鬼侵占人身之事。而其现已自尽。”
饶是李周早有准备,听到这一番话依旧十分震惊。依张庭看来,应该是张墨轩作为一个可能确实是来自异界的鬼魂上了张墨轩的尸身,现在受不了他们的拷问就自尽了。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直坚信鬼神之说纯属虚诞的两人而言都很难接受,也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证据,所以他们依旧持怀疑态度。
不过若是张墨轩真的已经死亡,线索就断了一条,叶泠殇那估计也很难查出什么了。
李周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鬼神之事的,也不相信鬼神能够完全左右人们的生活。即使真的存在鬼神,从历史上无数人的事迹来看他也并不认为鬼神能够对他做什么。
所以他的不安倒也减轻了不少,反而更加冷静地和张庭谈了起来。
书院的墙壁却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两人也几乎失去平衡。
李周一把拉住张庭,迅速地夺门而出,站到了空旷的院子里。
托曾经霉运的福,他亲身经历过地震。
墙壁晃悠悠地崩塌了一半,溅起一阵烟尘。厚重的土块砸到地面上,坚硬的木质柜子倒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李周用袖子掩住口鼻,却依旧被呛得咳嗽数声。张庭却比他还要狼狈,出门时绊了一下,在院中跌了一跤,袍袖上沾满了尘土,朝他苦笑了一下。
地震只要不是太剧烈,虽说看起来恐怖些,但因房屋低矮,也没太大破坏力。现在他们被闹得如此狼狈,看着对方也就自嘲一下没了惊吓,反而轻轻笑出声来。
别的房间中的人也跑了出来,感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经过这场地震,衡湖书院短时间内是不能再在这里正常教学了。想必要先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一段时间,等到修缮完毕了再回来。藏书阁中的书应该不会损毁太多,但也会需要重新整理一番。平州几百年来也才地震过一次,这一次的地震偏偏就让他们赶上了。
李周望着一片狼藉的院子,思绪却渐渐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