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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顾诚北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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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已经借助张庭获得了足够的名声,这至少可以在乱世来临时保他暂时的安全,以使他有时间去耐心等待一个明主的出现。而尽管他不介意互相利用,却也不愿意完全被绑在张家的船上;作为被笼络的寒门的代表人物,他若是一直保持这样的形象,将来所有的计划都将只是空谈。
他很清楚世家为什么会对寒门如此优待。即使是乱世,也要有个原因。
先皇一朝皇后母族势力庞大,嫡子又不知收敛地结党,所以先皇便扶持了现在的皇帝,当时的长子,两相平衡,准备慢慢打压外戚,等到快要不行的时候再遵循祖宗规矩立嫡子。长子明白这一点,但他不仅有野心也更明白若是自己不能夺得皇位的下场,于是他暗中培植势力,无奈收效甚微。他只能借助由钱勤统领、急需得到朝廷承认的关秦铁骑来帮他发动政变。钱勤是关州人,关州穷山恶水,朝廷向来疏于管理,近来又是灾年,更添外族入侵,更是遍地荒凉民不聊生,他从一个平民百姓变为割据一方的军阀,收拢了无数关秦两州的民众,将外敌赶出边塞,也获得了拥戴,练出一支精兵。他一心为寒门谋出路,准备以兵锋来打破世家的统治。所以他与皇长子一拍即合,发动政变后将军队驻扎在京城外。皇帝初登基毫无根基,急于用他打压外戚,却被他与外戚联合架空。他让皇帝封他为丞相,又以弟弟钱礼为黄州刺史,在外遥相呼应。
他将许多世家官员贬官撤职,直接针对世家。而寒门与世家的矛盾日益尖锐,世家便准备借此次机会彻底稳固格局,索性撤到南边的本家,以朝有奸臣为由大肆活动,也拥有了私兵,还将钱勤的名声彻底抹黑。钱勤将提拔上来的寒门士子外放到各地,却被地方豪族排挤得毫无权利可言。世家堵住了钱勤的耳目,截断了他所有的后路,只留给他一个寡不敌众的军队和丞相的空架子。他自以为打败了世家,却早已被世家用作棋子。只等他对皇位下手,就可以开启乱世,如果一切都按照世家的计划来进行,那么乱世初起他就将粉身碎骨,而在乱世结束重新洗牌后朝政将会完全被世家所把控,更甚当前。
如果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势必要拉拢一部分寒门,以防寒门人心悲愤产生巨大的凝聚力,反抗过于激烈。而寒门虽说有县学的学习途径,但书籍和精英一直都属于世家,教育质量太低,教书的连账房先生都有,许多人连《礼记》都没学完全,人才相当稀少,只要人心不齐便宛如一盘散沙;官员的选举也通过举荐的方式掌握在世家的手里,最终寒门会因为表面上的获益而安分下来,所有得利的却还是世家。
这也就是为什么世家现在对于寒门如此优待的原因。
但李周并不希望他们的目的达成。世家虽然人才辈出,但他们的统治太久了,以致于都已经产生了腐化、分裂和倒退。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持续这样的统治没过多久就又会迎来一个乱世。他早就想好了完善的新制度,也已经规划好了如何一步一步为寒门争取一点利益,在许多个朝代以后必将循序渐进地形成活跃的新型朝政。他需要有一个平台来施展他所有的学问,而不是被禁锢在政治中陪世家来一场俯首帖耳感恩回报的戏码。
如果他要履行自己的计划,就一定要摆脱“最早被拉拢的寒门”这样不方便的身份。所以他要慢慢地推出别的人来,适时将自己淡出。而在这淡出的过程中,他并不能被张庭察觉到真正的用意。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引导张庭的想法了,但张庭对他的认同感越高,就越容易被他所引导。很少有什么能够影响张庭的思维,但若是在潜意识中就将某人认定为与自己思想相像的人,就会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想法去猜测他的想法,这样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任张庭怎样明察也无法发现的。
世间总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友人之间充满防备与利用。
李周忽略掉自己心中的些许惋惜,谈了一会儿关于叶泠殇的话题之后,申时将近,与张庭一道去了昌平楼。
人只到了一半,李周心知张庭说是申时其实已经是提早了,是考虑到他提前到场四处走动交流的想法了。赵嘉注意到了张庭,笑着走了过来打了个招呼。
三人客套一番之后,赵嘉和张庭便走开去别处周旋了。李周正准备去和新认识的同窗郑群谈话,就看到谢桓朝他走来。他拱手施了个礼:“温卿。”
谢桓的回礼依旧一丝不苟,虽然还是平时严肃的样子,但李周敏锐地从稍慢的回应和幽深的眼眸中察觉到他心情不佳。
由于知道谢桓会自己平复好心情也没有说出原因的打算,李周并没有询问什么,只是微笑着对谢桓说:“近来多闻温卿有汪汪如陂之名,更胜当日顾三文。”顾诚是谢桓和李周共同的好友,所以提起他的美称。
然而谢桓却在听李周提到顾诚时眼神一暗,微抿嘴角,终于带着难明的情绪轻声缓缓开口道:“桓方从文观处来。文观往赴王齐河之谈,而王齐珏不与之共席,齐河叱之;其后一夕而无顾三文之名,今文观形销骨立,病卧于室,无钱于医矣。”
王齐珏名王台,是王常的六弟,素来以书画闻名,但为人极度倨傲,是作为风流名士的形象出现的,也算是一块牌子。他不通人情世故,尽管世家在拉拢寒门,但他完全不遵循这个风向。因为被王常斥责而恼羞成怒暗中报复,做得一点都不干净,逼得族中长辈出手收拾烂摊子的可能性相当之高。现下不能有激起寒门愤慨的传闻,不说不可能让王台放低身段,就算真的那么做了也必然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还不如将顾诚压下去。虽然说经此一事王台必然会被严加约束,但顾诚是不用再想出头了。顾诚原本满腔抱负,一身才学,经历多少挫折才有点名气,现下的打击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谢桓刚好在顾诚从清谈回来的第一时间去拜访,只怕还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谢桓并没有激动,相反地,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只有眼中的浪涛汹涌才能稍稍展现出他内心的波澜。他简洁地说完这番话就沉默地站着,仿佛凝成一座雕塑。他想起顾诚苍白而坚定的脸,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最后执着的眼睛,还有死水一样毫无波澜的语气:“温卿,吾将北矣。”
顾诚也是关州人。
现在顾诚应该已经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他没有告诉李周这件事情,因为顾诚走得那样决绝,甚至不愿与任何人告别,如果他没有去拜访也不会得知这个消息。
只怕王台的想法就是大部分士族中人的想法吧。即使出于政治需要而变得优容,大多数人也依旧带着不屑一顾的高傲。自从最近受到提高的待遇后,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意识到寒门未来的艰辛。
李周也只能沉默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抚平残酷的事实,谢桓的心结也只有通过他自己坚定的意志来解开,而李周对于这一点从不质疑。
这样的事并非这样一件,曾经还有一个寒门因为用自己的血作为郎中开的偏方中的人血医治重病的父母,在父母去世后悲恸之下数日不食,以孝道被推举为记室,结果最终因为遭到排挤而郁郁不得志地中年病死。李周见多了各种各样抑郁终日的寒门士子,现在顾诚竟也沦落至此,还是让他很有一番感慨。他记得顾诚是一个比较激进的人,大概是因为与自己一样出身贫穷的关州的缘故,很希望能振兴寒门;他虽然不敢苟同那些对世家隐隐有些仇视的思想,但也不能不承认世家的高压确实有些过了。
世家认为乱世是他们稳固统治的机会,可又何尝不是寒门的机会呢?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便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样子,四处去周旋了。
李周回身寻找了一下,发现郑群正一个人待着,便走过去攀谈。这位新结识的同窗是一个十分喜欢出风头的人,推出来代替自己的位置再好不过。
他旁敲侧击地和郑群谈了许多世家最近对寒门的优良待遇,直说得郑群感到寒门的春天到来了,当场兴致大发,又是吟诗又是作文,他再好一番夸奖恭维,暗示了郑群前途一片光明便走开了。随后他果然看到郑群走到世家子弟一边去,愉快地进行着交流,还向一些寒门兴奋地讲述着未来的光明。在场的世家子弟大多都知道政治风向,自然乐见其成,而寒门怎么想,就各不相同了。
他相当满意地看到郑群在一点点被打上“被笼络的寒门”的标签,自己则又去找了好几个寒门单纯地交流学术,做出一副愉快畅谈的样子,而后和赵嘉王常等人交谈着,不着痕迹地表现出因待遇良好而隐隐的激动。寒门士子会以为他是在交流学术,士族子弟则会以为他和郑群一样。或许张庭会看出李周是在推出一个替代品,但他更可能会认为李周的目的仅仅只是让自己不那么具有争议,毕竟李周这些时日一直表现得像是一个守成的人,且对他的利用并不反感——李周十分注重这一点,因为让李周心甘情愿被利用是习惯于看穿人心的张庭刻意追求的极难达成的效果,这是智者的通病,让张庭感觉自己相当自信的人心的掌握没有出错,很容易就能误导他认为李周接下来的行为也在掌控之中。
李周曾花费相当巨大的心力去使事情不脱离自己的掌控,而这样做成功与失败之后的感受他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