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词》荒意

127、星落

　　第二日，迎亲的队伍到达中山城的时候，霁月的尸身已挂在了城门之上。即使只是一具尸身，也依旧仪容不损，不见丝毫难看可怖之态。

　　百姓聚集在附近，好似一夜之间都已知晓此人是谁，低着头默默致哀。迎亲的队伍进城后，百姓望过来时那一双双隐忍着恨意的眼神，让队伍里的人都不禁身上发凉。

　　长安掀开辇驾的帘布，抬头看向被高高悬挂在城门之上的霁月。

　　此时若有人看向她，必会被她的眼神吓到。那浓烈的恨意如同噬人的火苗，带着从未在长安的眼中出现过的幽暗疯狂。

　　她闭了闭眼，在众人注意不到的角度，将手中的丸状物什弹向霁月。

　　刹那间，百姓和队伍里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霁月的尸身如同星光般慢慢消散在视线中。消散的过程不但不可怖，反而美得惊心动魄。

　　百姓齐齐跪下，向着霁月消失的方向连连叩拜。

　　“恭送仙人回天宫”、“鲜卑蛮夷弑仙不得好死”之类的言论更是连绵不绝。似乎在乱力怪神面前，皇权的威慑也变得不再可怕。

　　比起百姓的膜拜，鲜卑人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心境了。霁月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本就带着几分神神鬼鬼的诡异。当初在太原郊外的事他们都有所耳闻。眼前的这一幕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亵渎神灵的恐惧久久萦绕在他们心中。今日之事不知会给他们自己和族人带来怎样的厄运，心中对石兰都生出了几分不满和怨恨之意。

　　长安轻轻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泪光氤氲。

　　霁月，我食言了，我没有办法带你回去了……

　　但是没关系，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自己找到回去的路的，对吗？

　　回去之后，也代我再看看云梦上上的青松和白雪，好吗？

　　此时迎亲队伍终于到了北朝的宫殿。护迎的军队和大臣在宫门前便散去了。只由几个小黄门，领着济阳大长公主的舆驾和仪仗往她的宫殿而去。

　　长安掀开车帘，却被面前的宫殿群震惊到了。

　　北朝建朝不过十余年，修建的宫殿的规模及豪华程度却远超南朝在建邺的宫殿，可媲美当年长安故都那百年积淀的宫殿群。

　　想到刚刚沿途看到的几乎衣不蔽体的百姓，长安眼中的暗焰更幽深了几分。

　　舆驾最终停在了紫宸殿前，众人迎着长安进了殿室。石兰在这方面还真没有为难长安的意思，殿内的布置极尽奢华，完全配得上皇后的身份。

　　再说石兰，此时的他心中可谓是惊惧交加。既有对怪力乱神之事的恐惧，同时，刚刚百姓和臣下的反应他也看在眼里。他虽刚愎自用，却也不算太蠢，知道自己此次恐怕是真的犯了民忌也失了臣心。

　　那晚长安的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慕容雅当真不会篡权谋反吗？在之前，他对长安的话是嗤之以鼻的，他虽心中一直嫉恨慕容雅，却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一直都有恃无恐。可他同时也知道，有很多的朝臣其实对他不满已久，都默默地期盼着慕容雅能够取而代之，尤其是军队那边，慕容雅说的话比他管用得多……

　　这些事，他过去也知道，但从来没有深想过，长安的话此时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石兰的心里。

　　长安还没等坐在新宫室里喝完一盏茶，就看到石兰急冲冲地创了进来。

　　他紧着眉，冲着宫娥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长安自然猜到了他的来意，依旧故作惊讶道：“陛下这般匆匆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刚才那霁月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可问倒我了。我虽幼时曾在云梦山待过，却非鬼谷传人。鬼谷中人确有很多神异之处，却非我等外人可以探究窥探的。”

　　听她这么一说，石兰的心中更是忐忑。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反而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

　　“朕如今的处境你也清楚，你说说朕该如何解此困局？”

　　长安奇异地看了石兰一眼：“陛下问我？”她轻笑道，“你倒是信得过我。”

　　“你是我夫人，我自然是信你的。”

　　长安一哂，此人看来已经慌乱到病急乱投医了。

　　“要我说，陛下倒是真的可以信我。我如今跟陛下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因着霁月的事，恐怕北朝这上上下下都想杀了我以绝后患吧？唯有陛下可以护我，我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保住陛下的。”

　　她说的这番话石兰是信的。虽然他依旧不能理解，区区一个离了母国的女子，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再厉害也如同一个被拔了牙和爪子的老虎，何惧之？

　　但她目前的处境确实正如她所说，连慕容雅都对她戒备到除之而后快，除了他之外确实没有人能够护持她了。

　　石兰的心中松动了几分，济阳大长公主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若是她当真愿意全心全意辅佐他，为他出谋划策，他又有什么可惧的？

　　他看向长安，对方虽然说着自己不利的处境，面上却依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万事尽在掌握的淡定。这副表情是他过去最不喜欢的，仿佛旁人都是她的棋盘上可以被随意掌控操纵的棋子的。如今却莫名的让他觉得安心，似乎有了她的帮助，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他又隐隐觉得，长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那双往日里清冷睿智的眸子，如今却深不见底地的幽暗。跟她对视上了，好似有个黑洞般要把你吞噬。再看一眼，又一切如常，仿佛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

　　石兰回过神，道：“朕自是愿意相信公主的，但公主毕竟是南朝的大长公主……”

　　长安面色一寒，将茶碗狠狠放在桌上：“别跟我提南朝，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看看这些年是靠着谁打下了这份基业，靠着谁坐稳了帝位！如今倒是嫌我碍事了，串通朝臣逼着我远嫁和亲！此仇不报，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石兰闻此，彻底解了疑心。易地而处，若是他殚精竭虑地打下了江山，结果小皇帝一长大，就卸磨杀驴，设计把他赶出了国，他恐怕恨得要食其肉啖其血！

　　他拉过长安的手，安抚道：“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你我夫妻同心，终有一日，朕会杀了南朝那个小皇帝，替夫人报仇！”

　　长安借着帮石兰倒水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那就仰仗陛下了！陛下这么急火急燎地过来，可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石兰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如今对长安的疑心尽去，自然不再有所顾忌，和盘托出了自己的顾虑。

　　长安抿着茶碗里的茶水，久久未语。

　　“夫人可是觉得朕多虑了？”

　　长安摇了摇头：“陛下未曾多虑，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此时恐怕已经有所谋动了！”

　　“啪！”石兰吓得摔了手中的茶碗，“既然如此，那如何是好，夫人要帮我啊！”

　　长安安抚地拍了拍石兰的手臂：“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会帮着陛下的。事情远还未到不可挽回的时候。”

　　长安所料丝毫不差，此时，和慕容雅走得近的大臣将领们，都聚集到了慕容雅这里，准备再次游说他取石兰而代之。

　　慕容雅沉默地坐在那里，不说答应却也未像过去那样，立刻拒绝。

　　大臣将领们一看，心中不免燃起了希望，此次莫非有门了？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慕容雅依旧还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表态的意思。

　　众人不免心中惶惶，默默揣摩这是个什么意思。

　　要说最着急的非阿若洛莫属。那日，分明已用济阳大长公主游说成功了。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慕容雅如今对济阳大长公主甚至想要杀之而后快，当初劝说成功的理由自然

　　不再成立。没有济阳大长公主的因素，大将军对夺位之事，恐怕又没有几分热衷了。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雅终于说话了：“诸位的来意我已知晓，但我尚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两日之后，再给你们答复。”

　　今日虽没议出结果来，但大家却已经很满意。没有一口拒绝，至少也是一种进展不是吗。

　　待众臣都散了后，阿若洛忙问道：“你如今是怎么想的，真的要杀了济阳大长公主？看主上的意思，必不会同意。他若不同意，你便杀不了她，除非你取而代之……”

　　慕容雅心中再怎么沉重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你这是准备一个套路用到底吗？当初用娶她来引诱我篡位，如今又准备用杀她来引诱我篡位吗？”

　　“嘿嘿嘿……”阿若洛摸着脑袋笑道，“套路有什么要紧，管用就行！”

　　慕容雅想了想，道：“我现在还做不了决定，阿若洛，我必须再去见她一次！”

　　阿若洛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她如今住在紫宸殿，你一个外臣，如何进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待你篡位成功，哪里去不得，谁人不能见？别说去紫宸殿，就算你宿在紫宸殿都无人敢置喙半句……”

　　慕容雅无语的看着他，也着实有些佩服，他是如何能够见缝插针的将任何事情都合情合理地扯到篡位上去的？

　　“将军，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答应我，别去见她了！她是能蛊惑人心的妖怪。无论你想去找她确认什么，都不要去！她不会让你找到答案，只会引导让你误入歧途！你醒醒吧，她早就不是过去的济阳公主了，甚至已经不是霁月出事前的济阳公主了！”

　　慕容雅苦笑，他又何尝不知，如今的长安就是一条危险至极的毒蛇，谁沾上都得脱层皮。否则他也不会建议主上诛杀她。

　　可这世间之事……

　　罢了，既然心不由己，那何种恶果我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