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吴央乐

5、初恋

　　A

　　徐强是我的初恋。

　　初恋就像是呆在透明玻璃筑成的房子里。
　　往里看，只看到与男友甜蜜愉快的生活；往外看，世间繁杂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章法，全部演变成爱恨二字，简单地纠结着。玻璃房子并不妨碍我们观赏世间百态，只是生生地把我们和外界相隔离，或者说，看不真切了。因为外物都蒙上了爱情的倒影。凡事总是往好的地方想，总是热心助人，总是希望别人也得到幸福。相对独立于外界的玻璃房子是初恋远离世俗的城堡，可以放任感情，不受约束。
　　在玻璃墙壁上，我看到自己的模样，和平常熟识的自己相像，但并不一样，仿佛银光闪灼的镜面上，印着的两个不同的征象。初恋，让我认识了另外一个自己。面对徐强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自如，如此放肆地贫嘴，可以丝毫不在乎听话人的感受。同学，老师，甚至父母眼中安静得有些木纳的自己，就好像脱胎换骨般得到新生。
　　玻璃房子里还关着一个徐强----一个男性生物。这样专门强调对我来说并不奇怪，因为初恋使我第一次体味到如何与男性相处。父亲常年不在身边的我，不知道怎样面对男性，甚至不知道和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应该看哪里，虽然我知道和人说话时直视人的眼睛是一种必需的礼貌。
　　我相貌普通，没有异性朋友，以至于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男老师说话因为声若蚊蝇，满面通红，被人看见之后在系里面迅速传为师生恋，栩栩如生，绘声绘色，内容之丰富，简直令人乍舌。已经到了A君说：“郭倩为了分数向老师出卖□□。”，B君就会猛点着头接口说：“真的，真的，我看过他们在床上的视频。”的地步。像我这样外貌普通，身材乏善可陈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绯闻！那个男老师不会正好是超级高度近视吧？！眼神这么差！那些编排八卦的人，为了职业道德，也应该找个漂亮点的女主角吧？不然小道消息还有什么卖点可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不啻于给在成年后试图了解男人的我当头棒喝，于是乖乖缩回原来的乌龟壳里，连透气都不想把头探出来。
　　徐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他和小迪联手对我进行了长达半年的骚扰，纵使百般拒绝，徐强都不为所动，还逆流而上，屡败屡战，反而激起了我和他斗智斗勇的热情。于是我的嘴皮子越练越溜，徐强也会适时反驳调笑两句----这尤其让我感到愉快，因为和人开玩笑而别人恰好听不懂的尴尬常常弄得我有笑话也不想说，徐强不仅头脑灵活，反映迅速，还乐于和我抬杠，妙语连珠，真的有一种人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感觉。贫嘴的不经意间，看到徐强宠溺的笑，我会忽然感动，我清楚地知道徐强对我开玩笑不经大脑，不打草稿的纵容，自己居然也可以得到这样的宠爱，连身边都弥漫起幸福的味道。

　　读中学时寝室里的夜谈会，女生们常常会讨论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通常女生的描述都离不开以下几点：高大英俊，有房有车，年轻有为，收入颇丰；最好是出身名门世家，不用劳作，整日周游世界，依然可以花钱如流水，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如果问我的理想对象是什么样，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在我二十几年的生活中，有关“男人”这个词是一片空白。父亲不在身边，又没有堂表兄弟的我，不可能像其他女生那样将自己的父亲或者兄弟作为未来伴侣的参照物。我只能对自己说，到时候再看吧，感觉对了就对了。那么什么是“对了”的感觉呢？不知道。最后我放弃了任何关于男友的想象，因为我发现任何的评判都需要一个标准，而当标准缺失的时候，想象就成了永无止境的黑洞，它会将我的烦躁和无措吸引出来，狠狠地践踏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徐强，是那个“对了”的感觉吗？我不知道。这种新鲜的，甚至带着丝丝刺激的感情让我觉得轻松愉快，想和他就这样呆着，安享午后慵懒的阳光。

　　初恋可以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但我随时可以感觉到徐强的试探，他明知有我订的纪律在，还是会顶着挨我白眼的风险在校园里要求牵手；在校园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搭我的肩膀，或者搂着我。最近更是变本加厉，恨不能将我拴在裤腰带上游街示众。也许他想把感情再向前推进吧。但在我的心里，还是三个字，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接受他感情的容积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与他亲密碰触的底线在哪里。一切又回到原点，我不想再陷入黑洞之中。那就这样，凭着感觉，一步一步走下去吧。

　　初恋再美，毕竟是玻璃造的房子啊！
　　每每放声大笑之后，脑海里蹦出的这句话会震得我闭不拢嘴。
　　两年来，我愈发不能肯定自己这种震惊是不是害怕。如果是害怕，那我在害怕什么呢？既然初恋是不稳固的玻璃房子，它就注定有倒塌的一天。人们因为对事物的无知而感到害怕，我已经知道了结果，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现在的自己，那么放肆地笑，那么无畏地表达心中的感情，这不是我的常态，这是在初恋玻璃折射下的反常。那个玻璃墙上的影像，像我，却不是我。总有一天，我会脱离这种偏差，回到自己安静沉闷的轨道上去，不是吗？

　　有些人在经历过不幸之后，仍然能够东山再起，重振雄风，并不因为之前的经历而感到悲观；但我在经历感情的波折之前，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它结束的必然。这说明经历并不是悲观的本质原因，悲观的本源是内在的，流淌于血液之中，得自于遗传。家族里女性不幸的婚姻和两性生活，在我尚且年轻的眼里，仿佛世代流传的诅咒，如同附骨之蛆，洗不净，剜不掉，是出生时就打在身上的烙印，是解不开的结界，注定跟随终生。在那些长辈们沉迷演绎着的爱情故事里，她们由于不幸的经历而感到悲观，又因为悲观而遭到不幸。悲观和不幸绞拧在一起，互为因果。
　　我不会，也不可能，逃得出家族里所有女性经历过或者经历着的，过程迥异，结局相同的悲剧。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玻璃房子里的生活不是最本真的，又有几个人能将玻璃房子变成钢筋水泥的楼房呢？

　　有时我会觉得好笑，怎么对初恋这么在意。我对物质的要求不高，也并不想追求高人一等的生活，因为少有关注，所以少有烦恼。有人说我现实，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懒，懒得去注意我得不到的，只把精力集中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既然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去而不能复返，那我何必害怕它的消逝。是的，我会不舍，会痛苦，却不会害怕。那么对感情，我应该是害怕消逝时的痛楚，而不是害怕消逝本身吧。